因过于投入,一曲终了,沉入曲境的柳轻候竟有些感伤,他这边情绪还没完全收回来,那边贺知章竟然对着窗外遥遥来了一句,“伴萧者柳轻候是也!”说完持樽大笑。
“是贺礼部!柳轻候?他两人……名士果然自有气度”
“柳轻候就是无花僧,原来是他,没想到他竟然还有如此一手好萧艺”
“闻此一曲,果然才子佳人,始知花魁娘子终生无望矣。既有无花僧在此,去休,去休”
外边嗡嗡的议论声中,贺知章转身走了回来,他刚才虽然笑的大声,但脸上却是泪痕宛然,一曲《代悲白头『吟』》竟把他给听哭了。
柳轻候有自知之明,贺知章的眼泪实与他的萧曲关系不大,只是《代悲白头翁》的作者与歌诗内容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触动了情肠而已,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此公易外放的『性』格使然,四明狂客也不是白叫的。
三人重新落座,柳轻候这才发现花寻芳的脸上居然也有泪迹,她是在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还是伤怀于“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不管原因如何,但花寻芳脸上的这几点泪痕却在无形中让柳轻候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不管如何,能为歌诗之美而落泪的女子都是可爱的。
“前年冬,张若虚曾来长安访我,据说他曾到过醉梦楼,还曾在楼中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贺知章既然通过花寻芳来邀约自己,那提前该打听的想必早就打听过了。所以他知道这些事再正常不过,柳轻候也没有瞒着的必要,“是,当夜下晚有幸为张参军奉萧,得以亲耳聆听其绝妙仙音,至今思来尤觉幸甚”
一说到张若虚,贺知章一改之前的萧瑟情绪,整个人变得飞扬起来。而后便是大樽饮酒,大声谈笑当年吴中四士结交之旧事,诗酒风流的年少轻狂在他的回忆中是如此多姿多彩,飞扬激越。
贺知章说的是兴高采烈,不时指手画脚的比划,这一刻的他哪里像个年纪已过六旬的老人,又哪里像个身居高位的礼部侍郎,活脱脱就是一个跳脱顽童。四明狂客的风采显『露』无疑。
柳轻候听的是津津有味,盖因吴中四士中的张若虚及包融所留记载极少,后世对他们的了解很是寥寥,此刻贺知章随意一句都是在补史书记载之不足,更关键的是他还说的那么有趣儿。
跟嘴巴能说相对应的是贺知章也相当能喝,好家伙,酒到了他这儿似乎跟水没什么区别,酒中八仙名不虚传。
不知不觉中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今日之会到现在全然是贺知章对士林往事的回忆。
终于又说完一个数十年前的掌故后,贺知章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无花,某也借你洞箫一曲,好『吟』一首《春江花月夜》为今日之会作结”
柳轻候再为冯『妇』,贺知章则是满斟了一樽美酒到了窗前。
萧音再起,吹的正是《春江花月夜》,应和着他的萧曲,贺知章放声朗『吟』“春江『潮』水连海平……”
他『吟』诵时用的不是长安官话,而是纯正的江南软语乡音,乍一听真是怪怪的,但几句之后越听越有味道,而在这味道中让人感受最深的便是江月亘古、人生短促的伤感无奈,以及对故友、对江南乡关的深深思念。
似乎所有的精气神都耗费在了这一首《春江花月夜》的『吟』诵里,『吟』完,重新走回来的贺知章变得意兴阑珊,人也没再落座,站着将樽中残酒一饮而尽后便迈步向外走去。
今夜之会至此已到尾声,依偎在柳轻候身边的花寻芳脸『色』有些怪怪的,她是真看不明白,难倒贺礼部这番怎么看都有些自降身份的邀约,就只是为了跟柳轻候吃酒谈文坛掌故的?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
但作为全程参与人,她听到了贺知章与柳轻候说的每一句话,却又实在找不出别的东西。
贺知章要走,柳轻候自然要恭送,两人在众多远远注目的眼神中沉默的走了不短的距离后,贺知章拂了拂被夜风吹起衣角的道衣说道:“你的考卷我是仔细看过的,默经不论,诗赋只在中平,策论嘛……答的很大胆”
这才是今晚的戏肉了,柳轻候听的很仔细,仔细的要把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里。
穿越前后加在一起,有几个落榜考生能有机缘让主考官给你分析落第原因?这要是辜负了可真是要遭天谴的。
然则,关于答卷本身贺知章却只说了这一句,而后话头一转,“你可曾行卷过张博物?”
张博物就是张九龄,怎么突然扯到他了?柳轻候心里转着圈子,口中如实答道:“未曾”
“嗯”贺知章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续又说道:“张博物身负天下士子之望,复又得燕公别施青睐。今晚一会,某看你也不是个不知礼的,为何对张博物这等诗坛名宿有失怠慢?”
我……靠!
刹那间柳轻候的声音忽然变得干涩起来,“博物先生已然离京……”
这话不等他说完就被贺知章给打断了,“张博物即便离京,与长安的书信往还也没有断嘛,你若有心,人不能至,书信还不能?都是借口!”
贺知章说完,停住脚步侧身过来借着寻芳阁『迷』离的灯火看着柳轻候,“少年人最忌恃才放旷,不尊前贤,你若想有所作为,于此一节上尤要戒之慎之。至于科考之事,以尔之才名,只要修身功夫一到,自然是水到渠成。行了,无须再送,止步吧”
一直到贺知章远去不见,柳轻候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动也没动。今晚的收获不可谓不大,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让人始料未及。
这一晚,关注着贺知章的绝非只有寻芳阁中那些人,距离皇城仅有一街之隔的延寿坊宇文府内,御史中丞宇文融在听到贺知章与柳轻候相会的消息后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失望。
“见的是一个有几分名声的落第贡生?”宇文融很没意思的朝书房中坐着的李林甫叹了口气,“出了闹榜的大事,他贺季真竟能忍着不与张道济见面,可惜了!”
与宇文融对坐着的李林甫微微颔首,“的确是可惜。不过虽然张说滑不留手,张博物却是实实在在留下了手尾,科考之前他与贺知章的书信来往之密远非好友间的联络问候所能解释的,要不……”
最大的,也是原本瞩意的目标没上钩,宇文融颇有些失落,继而对李林甫提出的新目标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在他眼中,只有张说,也唯有张说才是他真正的对手。
自当日建言首辅相公源乾曜出了一道关乎于籍田括田的策论题后,宇文融对于今年科考始终盯着的人就是张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张说近来越来越显示出圣眷犹在,且其人还在立武惠妃为后的事情上动作频频,这是图谋复起的架势啊,不把他彻底打倒,宇文融、崔隐甫与源乾曜都难安心,也对其他目标提不起什么兴趣。
只不过得力干将既然说了,宇文融也不能没有几句解释,“张博物现在到哪儿了?”
“宣州河堤整修完毕,裴耀卿已经动身前往冀州刺史任上。张博物这代理冀州刺史也算功德圆满,昨天碰到源相,听说给安置的是洪州都督”
“什么源相不源相的,那可是你姨丈,怎么,在我这私宅之中你还要叫的如此生分?”宇文融笑骂了一句,“张博物去任洪州都督怕不是你姨丈的意思吧?”
李林甫听到“姨丈”二字,心里就腻歪的很,首辅源乾曜是他姨丈不假,但这位贵姓出身的姨丈可从没把他瞧上眼过。
早在当初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过低阶官员与中阶官员的分水岭,升任郎官时,这位一点忙都未曾帮过的姨丈不仅没有恭贺,反而口口声声道:“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
尽管此事过去的时间已经不短,但李林甫至今对这句考语记忆犹新,尤其是源乾曜说这句话时那乜斜的眼神,更是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