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候听的心里直冒火,一群腌臜泼才,真恨不能将他们活活踢死。
听着委实是污耳朵,一刻也不停留的穿过看热闹人群。
见是他到了,盛装却冷艳的花寻芳粲然轻笑迎上前来,这一下子带动所有目光着落在了柳轻候身上。
“是他?”
“无花僧,难怪难怪!”
“人言无花僧不慕烟花,雅好修静,从未踏足寻芳阁的,今天怎么来了?他可是刚刚落第啊”
“你看看花娘子笑的那叫一个媚,完了完了,看来花娘子的入幕之宾还是着落在无花僧身上,就是今晚”
“好一对郎才女貌,罢了罢了,既是无花僧,我等心服口服”
众目灼灼中柳轻候走到花寻芳面前,两人略一见礼后比肩而立。
其时黄昏将罢,最后一缕夕阳的斜光洒照在两人头上身上,似在那一袭七破间裙及玉『色』僧衣上渲染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光晕中的两人男的清俊,女的艳美,比肩而立站在一起时又复交相映衬,真真是画风绝美,恍若神仙眷侣。
感慨赞叹一番后,见两人并没有离去,围观者们便又开始猜测他们在等谁?
悬念维持的时间很短,随着一辆阔大轩车抵达,须发半白的贺知章从车上走了下来,而此时柳轻候与花寻芳也已联袂迎了上去。
最终谜底终于揭晓时,围观者中一片大哗,这时反倒没人在意花寻芳了,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着落在柳轻候与贺知章身上唰唰唰的扫来扫去。
贺知章的官位以及江湖地位都很高,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很自然就是人群之焦点。似他这等人物莅临寻芳阁,寻芳阁说一声蓬荜生辉毫不为过,可以极大的增益寻芳阁以及花寻芳的声名地位。
但现在围观者们好奇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为什么要见柳轻候,柳轻候又为什么会见他?
一个今科主考官,一个落第乡贡生,且是在刚刚发生闹榜事件后,两人的这次相会怎么看怎么透着怪异。
柳轻候不会理会围观者的想法,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位六旬有余的老者身上。
今天之所以会在花寻芳拒绝条件后依旧要来赴约,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就是想看看贺知章这个人。
无论是吴中四士还是酒中八仙,对于后世任何一个国人来说,贺知章这个名字都是名副其实的久仰久仰,这份久仰源自于《咏柳》更源自于《回乡偶书》。
见不到也就罢了,穿越错了更是不提,而今既然穿越到了开元,更受其相邀,若是不见一面又如何对得起这一遭穿越?
亲眼看到贺知章的人后,柳轻候免不得就跟当日初见王昌龄时一样在心底里骂了几句后世给唐诗配『插』画的。
在后世带『插』画的唐诗选本里贺知章瘦而清癯,真是活见鬼了,他眼前穿着一身道衣,就连头发都挽着道髻的贺知章分明既不瘦,更不清癯。而是一个身形微胖的小个子。
“下晚京兆府蓝田县学乡贡生柳轻候拜见侍郎大人”
贺知章下车后站定身子,将柳轻候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后又看了看他旁边站着的花寻芳,拈须轻笑道“今日之会没有什么大人小人,倒是你二人果然连双成璧,望之赏心悦目,看来传言果不虚妄。走,进去吧”
柳轻候与花寻芳让开身子,待贺知章走过去之后两人落后半步以簇拥之势进了寻芳阁。
围观众人目睹于此有人摇着头散去,也有不少人跟着进了寻芳阁,寻欢买醉哪里不成?留在这里兴许还能看到什么热闹也未可知。一时间,寻芳阁内陡然间热闹起来。
柳轻候跟着贺知章在花寻芳的导引下到了她专用的雅阁,里面早已准备好了,不仅是美酒珍馐,便是歌儿舞女也已肃立等候。
“都这么站着作甚,且先歌一曲催催酒兴”贺知章一举一动的随意中透着一股有着莫名豪气的疏狂,从他此刻的样子可是看不出半点闹榜风波的影子。
乐工及歌儿舞女们闻声而动,柳轻候刚刚礼让着贺知章坐定身子,流水般的琵琶已然响起,歌儿舞女们也已开始应节起舞,舞的正是软舞名曲《绿腰》
舞伎们长袖款腰之间以彩云托月之势将衣服都未曾换的花寻芳烘托出来,而后就听她轻启红唇曼声歌道: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吹我罗裳开。
听到这首南朝乐府《子夜四时歌》中的春歌,柳轻候也不免由衷赞叹花寻芳选曲精妙,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琵琶与《绿腰》舞,这一曲春歌真是棒极了,歌舞风流之意不彰而自显。
一曲春歌三叠方罢,而后花寻芳又唱了一曲“山源夜雨渡仙家,朝发东园桃李花”的《望人家桃李花》,听的歌诗主人贺知章抚须而笑,点头频频。至此雅阁中已是气氛大好。
两曲歌罢,乐工按拍,舞伎收队,微微气喘的花寻芳正要回自己品字形一角的座处,却被贺知章抬手给阻止了,“无花僧既至,花魁女焉得旁坐?若传扬出去人不得骂我是个棒打鸳鸯的老悖晦,去去,既是士林佳话,就该比翼并肩”
花寻芳双目含嗔的看了贺知章一眼后也并扭捏,轻移莲步到了柳轻候身侧款款跪坐下来,分席制的小几本就不大,这样一来挤在一起的两人还真是连璧成双了。
贺知章看的哈哈大笑,爽朗之极。笑声中他也不让不邀,顾自持樽而饮,饮过之后手指着依偎在一起的柳轻候两人朗声『吟』道: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依稀红颜美少年!
『吟』完复大笑,复痛饮,转瞬之间一大樽美酒已被其饮尽。
看着这样诗酒风流,纵饮狂歌的贺知章,柳轻候实在不能不喜欢,当即端起酒樽陪饮了一樽。
“以无花僧之才名,必定知道这是谁的诗了”
“刘庭之《代悲白头翁》”
“是啊”,贺知章一手持樽,脸上『露』出浓浓缅怀神情,“那是个真才子,自我大唐定鼎以来,若论歌诗意境之开拓,诗情画意之营造,除吾之好友张若虚外,至今尚未有能比肩刘希夷者,可惜这等天纵才情终然乎早夭,惜哉!痛哉!”
叶易安没见过刘希夷,自然很难体会贺知章此刻的心情,但他对贺知章三言两语间的诗评功力却是发自内心的钦服。其人刚刚对刘希夷的评价正是千年之后文学史之定论,这等眼光不服不行。
“花娘子,既然说到《代悲白头翁》,且为我与无花僧清歌一曲如何?”
花寻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过他也没有再唤乐工及歌儿舞女,一双妙目落在柳轻候身上,“贺公命歌,奴奴欲借无花僧洞箫一曲以佐清歌,万勿推辞”
这还怎么推辞?很快尺八洞箫送上,柳轻候以手试萧的同时,脑海中将《代悲白头翁》全诗从头到尾默诵了一遍,蓦然发现这首旨在表现生命意识的名作居然与他的穿越经历如此神和。
这是一首叹人生易逝,美好事物难以久持的生命之歌,柳轻候酝酿好情绪后,凑萧于唇,片刻后一缕清音缥缈而起。
萧曲之前奏刚罢,就听贺知章拍案击节赞道:“好萧,有灵气!”
一句赞罢,他已持樽而起,在花寻芳的歌声中走到窗前一把推开,凭临望月,任萧音轻歌也随之袅袅而出: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依稀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轻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随着贺知章推开窗户,萧歌传出未久,本是热闹的外间便已渐次安静下来,及至萧歌近半,屋外已是鸦雀无声。这一刻,整个寻芳阁已然沉浸在绝美的长萧轻歌声中。
洞箫收音,一曲作结后雅阁内外有一段诡异的宁静,随即赞叹声蜂起,“佳人名曲相得益彰,只是这伴萧者谁也?竟能与花娘子的歌声珠联璧合?”
这时代的文人『骚』客们既是『淫』贼,又都有着『操』弄琴棋书画的鉴赏能力,硬是生生能听出萧音的好坏。
一问既出,应和着甚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