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疑『惑』却是没法子问,一时间整个正堂内寂静无声,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多达数十人的抄手队伍。
这些从秘书监调来的抄手休息了整整一个白天,鱼贯而入后个个精神抖擞,待他们站定,柳轻侯开始给他们分派任务。
此前已经糊名并编号的卷子按人头均分,抄手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卷子都誊抄一遍,其间柳轻侯不仅对誊卷时的字体有着严格要求,甚至明令每位抄手必须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誊卷之上,就如将作监里打制军器并留名的工匠一样,谁出问题谁负责。
最早的印刷术虽是在隋朝就已出现,但雕版印刷的质量委实不敢恭维,加之成本又高,所以唐时雕版印刷的主要运用是在佛经道经等发行量大的方面。秘书省中仍以抄手为主。
这些抄手进入秘书省供职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学书,这种学习并不是为了练书法,而是尽量泯灭个『性』的统一楷法的学习,久而久之,此辈抄手写字就是千人一面,整齐划一,便是自己辨认起来也难,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柳轻侯安排完毕,本就安静的正堂内简直是落针可闻。此前跃跃欲试上前的考官们脸『色』大变者不在少数,至于刚刚得意洋洋的韦校书则是直愣愣的看着柳轻侯,目瞪口呆。
王鉷脸『色』铁青,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此刻的心情就如同刚要攀上顶峰却在下一秒毫无预兆的掉了下来,又如同洞房花烛夜满怀激情走进洞房,盖头一掀却发现新娘长了一脸大胡子,那滋味之精彩简直难以言表。
好个贼和尚竟然还有这一招?
完了,这一遭李中丞那里毕竟是交代不过去了,想到他来时对自己寄予的厚望,再想到他那肉腰刀的官场诨号和口蜜腹剑的『性』格,满腔的意外、失望、愤怒中又染上了浓浓的恐惧。
诸多毒『药』般的情绪噬啃着内心的时侯,一股强烈的悔恨又随之涌出,抄手!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从秘书监调来的这些抄手竟会这样用?分明来贡院的第一天就听韦校书说过的,我……怎么就没想到?
为什么他能想到,我却没有?
聪明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后悔,这是他们真正的心之毒『药』,它带来的不仅是或许永远都无法释怀的自责,更有对自信重大的打击。
吃惊、失望、愤怒、恐惧以及后悔搅在一起直使王鉷全身忍不住的微微颤抖,紧攥着的手上因用力太过,指甲都把肉给掐出了血却犹自不觉,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才勉强忍住想要上前一把掐死柳轻侯的冲动。
一声轻咳在正堂中响起,本次制科主考官裴耀卿沉肃的声音传来,“忙了一天诸位也累了,这便回去安歇吧”
众人前脚退出,羽林卫就齐刷刷将整个正堂团团围住。从此时起直到誊抄完毕,除了裴耀卿之外,整个正堂内已是只许出不许进,就连柳轻侯都不例外。
柳轻侯曾特意请王鉷留下督查,只是王鉷哪里有心思留下?
他知道这些个处于皇城最底层的抄手们最是谨小慎微,本就不敢怎么样,加之柳轻侯的安排又实在来的突然,就是有人敢,提前也没动手脚的余地。
枯坐在这里看他们一夜?王鉷自然是拒绝了,而且拒绝的很坚定。
终于摆脱柳轻侯如同纠缠般的留客后,王鉷终于还是走了。距离正堂越远,他的心跳就越快,越来越快!
此前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都消失了,脸上还未散尽的假笑已然化为冷笑。
柳轻侯啊柳轻侯,枉你殚精竭虑,心机用尽,但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没输。今晚还有一个机会,我也断不会再错过的最后一次机会。
吃晚饭时,当王鉷注意到饭堂里若有若无的躁动,注意到那些心不在焉,老是去看饭堂外天『色』的目光时,心中愈发的笃定了。
今天的时间真是份外过的慢,王鉷吃完饭回到宿处枯等天『色』黑定。心中分明焦躁的心火『乱』冒,但当着官奴的面脸上却是表现的云淡风轻。
见鬼的天终于是黑定了,王鉷几乎是捏着手保持着平常的语调打发走了官奴,随后又等了约半盏茶功夫,这才任由灯亮着出了房门,循着前两夜已经走熟的僻静处来到贡院背侧的围墙暗影下。
溜着暗影走不多久,王鉷欣喜的听到了熟悉的夜枭声,学的烂的不能再烂的夜枭声此时听在他的耳中宛若天籁。
一切都是前晚熟悉的套路,王鉷的表现也如前两夜一样的熟练,只不过当他捡起草丛中那团纸状物事时,两条人影突然从旁边矮树下蹿身而出。
与此同时,高墙另一侧也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闷哼声。
纸状物事被那两道人影捡起拿走,待王鉷看清楚两人身上的羽林卫服『色』时,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就是个套儿,根本没有什么亡羊补牢。
完了,彻底完了!
两个羽林卫客客气气的将王鉷送回了他的宿处,其间没问一句也没说一句。
随后,王鉷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天际终于『露』出鱼肚白时,正值人生盛年的王鉷却似老了十岁。
木然洗漱罢,王鉷没有去吃早餐,枯坐于房中等着通知随众人一起去了正堂。
人还是昨天黄昏时那些人,但这些人中有的却已没有了昨天的从容,或木然,或惊惧,直将整个正堂的气氛弄的怪怪的。
柳轻侯一夜未眠,脸上却并不见憔悴。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站着,他的身侧就是一份份已然誊抄完毕的卷子。
等堂内安静下来后,柳轻侯在裴耀卿的示意下缓缓开口道:“在下蒙朝廷信重帮办此次制科考务,自以为殚精竭虑,孰料还是百密一疏,竟未能料到内外勾结、隔墙传递之事”
此言一出,堂中愈发的安静,只是人群中本已木然仓皇之人脸『色』惨白,有的甚至连站立都显得勉强。
本已心如死灰的王鉷目睹此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快意来。
小和尚你休要得意!别看此次制考你是漂漂亮亮办下来了,但多年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规矩却也被你破坏殆尽,这其中你将得罪多少人根本数都数不完,甚至连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而这些人可多是久在官场混饭吃的积年,甚至有不少就是在皇城里厮混的。
这些人虽然官小位卑,但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能力将会远超你的想象,如今你断了他们的进取之路,在官场上此仇之深不亚于杀人父母。且得意吧,以后会有你哭的时侯,你且等着,等着!
柳轻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后最终着落在王鉷身上,展颜一笑间竟当众躬身向他行了一礼,而后朗声道:“幸赖御史台王监察法眼如炬窥破此等宵小行径,更不避危险亲自取得罪证,遂将今次制科可能爆发的大弊案消弭于无形。王监察之功堪为此次制科第一,在下深敬之”
口中说着,柳轻侯一摆手,当即便有羽林卫将两张皱皱巴巴的纸传于众人遍览,众人看时上面写的内容正是昨日之考题。
到这时侯谁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认名字不行就换认字迹,认字迹也不成了干脆就换成认内容,这份执着真是令人惊叹。
罪证行将传完时,羽林卫押着一人跪在了正堂门口外,堂中众人一看,当即就有人“咦”的一声,“这不是户部掌固方思远嘛,他……这……”
周遭看过来的目光让王鉷身上一阵阵发冷,唯有头上因气血逆冲而胀的通红。他不是笨人,事情到了图穷匕见的时侯又岂能不知柳轻侯其实早已发现内外勾结之事,也早已发现自己不怀好意收集证据的举动,于是顺水推舟就在昨夜将自己一网装进了套子里。
偏偏此刻他还不能揭穿柳轻侯,否则小和尚反手就能将内外勾结的帽子套在他头上,这可是轻则丢官,重则杀头的重罪,甚至裴耀卿就可以将他当场斩杀的重罪。
辩不能辩,不辩就得认……但看看周遭那些冰冷的目光,看看门口方思远简直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眼神。
辩与不辩之间,王鉷但觉一口逆血直直的冲上来,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
然则,出了这么大的状况周遭施以援手者却是寥寥,倒是说怪话的人不少,皆言王监察暴得首功,升官在即都高兴晕了,瞅瞅那脸红彤彤的都喜欢成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