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是漕运起点,且航运里程甚长,此去不仅要巡按地方,更要留心漕务。惟其如此以后行事心里才能有个计较。待某将京兆府的事情料理清楚,免不得也要走一趟京畿道”
柳轻侯点点头,心中有数了。裴耀卿这是已经开始有意推进漕运,自己要做的就是打前站的准备。
说完巡按地方的事情之后,柳轻侯左右看看,示意裴耀卿遣退仆役后将李林甫与武氏的事情低声说了。
裴耀卿听完双目灼灼的盯着柳轻侯,怒意明显,“竟有此事?”
他的怒意从何而来?柳轻侯嘴里没说话,心中急速思忖,想及上次九娘子无意间提过的一嘴,很快便有所得。
是了!裴耀卿与裴光庭皆是出于绛州,虽则一个是出于绛州稷山,一个是绛州闻喜,但两人皆是出于裴氏高门,虽不同支却是同宗,出了这样的事情裴耀卿亦觉辱之。
柳轻侯想明白之后反倒有些不放心了,多嘴嘱咐道:“老师,此事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不伤人反伤己。若无真凭实据,便是裴侍郎也不会信,届时可就……”
言至此处,柳轻侯犹自不放心,也不管他清不清楚武氏的身份背景都将听自李商隐处的话说了一遍,也无遮掩的点明了武氏和惠妃娘娘以及高力士之间的亲旧关系。
他相信以裴耀卿的眼光必然能看出这背后李林甫的心思所在,而一旦明白这个,以裴耀卿的政治素养也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果不其然,裴耀卿听完脸上怒意退去的同时多了几分凝重,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柳轻侯今天来的事情已经说完,本待告辞要走,行至门口时蓦然想及一事转身又进了屋子走到裴耀卿身边,“此次风波之后宋相公或将大有机会,老师不可不察”
裴耀卿仰头瞟了他一眼,却未说话。
柳轻侯与裴耀卿相识数年,尤其是经过今科科举,关系正式走近确立师生之谊后也算看出了这位老师的一些特点。其人吏干之才卓着,做事的能力很强;虽出身高门,又居高位,但日常生活不慕豪奢,甘于俭素,个人『操』守也很好。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有古风的君子。
惟其如此,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他就难免有些失于忠厚,很多事情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往往就是做不出来,迈不过自己心中的那个坎儿去。而且往往有啥事还不太愿意直说,君子慎言嘛。
见他如此柳轻侯也不管了,径直道:“张燕公如今已不啻于致仕,复起无望。但文学派总还是需要旗帜以平衡朝局的。只是如今文学派大将中徐坚徐元固年纪老迈且是个书虫,明显不合适;贺知章过于文人疏狂也不合适;张九龄尚在洪州且『性』子过于刚直,再则资序也稍稍浅了些难以担此大任。老师扳着指头数数朝中诸位衣朱服紫之辈,可还有比宋相公更合适的?”
裴耀卿虽然依旧没有说话,但手指已无意识的在身侧书几上开始叩击,这是他陷入深思的典型症状。
宋璟因十七岁就高中进士开始仕宦之路,加之一路走的比较顺,所以资历虽然极老,以至于开元十二年的时候李三儿就曾当众称其“国家元老”,但其实年纪并不大,如今也只六十四岁而已,甚至比贺知章都还小了四岁。
“六十四岁仍是大有为之年纪,老师忝为门下弟子,难倒就忍心看着与当年姚相公齐名的宋相就此怀锦绣而闲居?此恐非为臣之道,亦非为人门下之道吧?”
“混账行子,你这是在指责为师耶?”
古风君子严守师道尊严,见面不是训就是批评,没劲儿透了。柳轻侯心下撇嘴,脸上却是恭恭敬敬的连称不敢。
“指责为师虽然混账了些,但尔之所言倒还有几分道理。我大唐能有今日盛世景象,正是当年姚献公与宋师合力缔造,姚崇宋璟已为佳话,宋师大才斑斑,如今却只能挂荣衔闲居确实是于国无益,罢了,某这门生拼却受责也要请老师再贾余勇为国效力,也免得门生复为门生之门生所笑”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脸上已是笑意明显。
柳轻侯双手合击发出一声脆响,“对呀,宋相公乃我大唐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值此朝局动『荡』之际焉能安闲袖手。只是此事上还有两个关节”
“知道你鬼主意多,算计人是把好手儿,说吧!”
我……裴师你这到底是夸还是骂,我可是你最得意的亲门生。你讲朴厚,一心要成名臣,我要是也再君子,那不成啊,我这还不都是你『逼』的?
柳轻侯吐着槽搓搓脸,就当这句话没听见,“关节之一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时机未到急也无用”
“那你认为何时才是时机已至?”
裴耀卿是君子不假,但这可不意味着他没政治眼光,要真没有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柳轻侯撇撇嘴,“老师欲考我耶?自然是宇文融还京之日”
裴耀卿眉头蹙了蹙,“宇文户部还未出京,你就想到他还京之日了?那你说,他什么时候能还京?”
这下子柳轻侯还真有些拿不准裴耀卿是真考还是对此犹存疑『惑』了,难倒自己的见识还能比裴耀卿更高?
心下想着,口中却是没停,“籍田括户已到收尾,此事可谓开元十一年以来朝廷之首政,当其论功行赏之日自然就是宇文户部还京之时,或许他就此进了政事堂也未可知”
裴耀卿深深的看了柳轻侯一眼,看的他有些发『毛』后才续又开口道:“关节之二是什么?”
“张九龄”
柳轻侯说的毫不犹豫,“若有可能不妨请张博物再在地方多呆几载”
说着时毫无犹豫,但说完后不免心里要生出些对王缙的歉意。张九龄可是王缙的根脚所在,他一日不还京,王缙的日子也难好过。
一念至此,柳轻侯遂又补了几句,只不过这回说的却是王维王摩诘,意思是请裴耀卿得便时拉他一把,早日助其还京。
裴耀卿听完点头却没允诺什么,这是他的风格,柳轻侯早已知之。
言说至此,所有的事情都已说完。裴耀卿留饭却被柳轻侯拒绝了,一则是因为他家的饭实在没有自家的好吃;再则也是一留饭就要问最近读书之事,自己最近哪儿有时间读书,然后就要吃他的训斥,本就味道一般的饭菜愈发就不好吃了。
柳轻侯最终还是走了。他前脚刚走,屋后的屏风处转出裴耀卿的儿子裴综,跟父亲一样向外看着柳轻侯的背影,“宇文户部真会还京,甚或入相?”
“会不会后面自然见分晓”
裴综轻轻摇着头,眼中满是深深的疑『惑』,“无花出身寒微,年纪不过十八,居官也不过一八品监察御史,心思眼光用于御史台尚且不及,何以竟能包纳朝堂并每有真知灼见?怪哉,怪哉!”
裴耀卿扭头看了看一脸『迷』茫的儿子,脸上显『露』出些微几不可察的温情,“某之恩师宋公亦是十七岁便进士及第,方过四旬便继姚献公之位为政事堂首辅,五载建功成就一代之名相。人与人自有等差之别,犹如树有高低良庸之分,不在好高,贵在自知”
裴综躬身拱手,谨受教。
“无花于仕宦上天赋绝高,似是上天赐有他穿透朝政『迷』局之慧眼,所以他在为官交游时能灵动慧黠不『惑』于心,这是天才你比不了也学不来,亦不必去学。尔之所长在于沉稳诚朴,只需扎实去做,走的或许慢些,但异日成就未必不能望其项背,子曰:‘自知者智’诚哉斯言!”
裴综眼中的茫然如阴霾般散去的同时多了几分坚定。
裴耀卿见他如此,心中亦感安慰,这个最让他满意的儿子虽没有得意弟子的妖孽,但也自有其长处所在。“你能明白最好。无花虽慧黠灵动,但又最是个重情义之人,你要与他用心结交,于你于裴家都将大有裨益”
裴综点头称是。这一副教子画面实是裴府中难得一见的温馨。
回到家后柳轻侯就开始约车治装,这半个月时间里他有充分的自由不必每天到衙,于是就在见过裴耀卿后的第五天早晨来到了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他在此曾经送过人,也曾经被人送过,今天来却是为宇文融送行的。
夏日清晨,十里长亭处凉风习习,等候在此间的人虽然不少,但若考虑到宇文融之前的权势与声势,就又绝不算多。
这种情况既说明官场的世态炎凉纵然是宇文融也躲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李三儿这回下手又狠又重,还真是吓住了不少人。
周遭诧异的目光让柳轻侯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毕竟宇文融对他赏识,而他却绝不肯往上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人家烈火烹油的时候你不来,现在败走麦城时你却来了,宁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