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侯不理会这些目光,没有人上来寒暄也就不寒暄,顾自到亭子里看看,石几上早已布满酒菜,遂就退到长亭一侧的路边选了个干净处让随行仆役打开食盒,就在食盒上摆满酒菜,又亲自伸手理了理特意备下的柳枝。
这些刚刚弄好,就听后方官道上一阵喧哗,宇文融出京的车队到了。
确实是车队啊,跟三年多前裴耀卿黯然离京时的低调不同,宇文融此番出为魏州刺史的阵仗搞的极大,马车不下十五乘之多,这还不算跨马随行的健奴与随从,甚至有几辆车上隐隐能看到画浓妆衣锦绣的乐伎班子。
这就是宇文融的做派,宇文融的风格。柳轻侯无声的摇摇头,这也是世人尽知宇文融欣赏他,而他却不愿往上贴的根本原因。
太高调的人在官场上总是走不远的,即便侥幸能走远也长久不了,这个可不分什么穿越不穿越,古今如一。
作为前导的健奴骑队过去后,一辆高大轩车稳稳当当停在十里长亭外,随后,白皙的有些过分,五官上隐隐带着胡貌痕迹的宇文融从车上走了下来。
目光扫过送行人群,眉头先是一皱,继而哈哈大笑着向人群走去,其人声音大、步幅大,手上动作多,只短短时间便硬生生营造出一片热闹气氛。
且不论外间毁誉,作为近几年来朝堂之上风头最劲的人物,宇文融亦是自有其魅力所在。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总之宇文融是忽略了本就没与其他送行人众站在一起的柳轻侯,寒暄完毕后径直入了十里长亭,甚至眼睛都没看柳轻侯一眼。
一时间诸多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目光都投向柳轻侯,自他高中状元,尤其是超擢监察御史并出了秦延寿的事情后,俨然官场超新秀的他已经很久没受过冷眼了,今天这般的场景真是罕见,也难怪这些宇文融的亲近者们如此。
柳轻侯对于宇文融的冷遇安之若素,不骄不躁更没有收摊走人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十里长亭内,宇文融一边饮着送行酒一边漫不在意的听着吉祥话,看着没什么异常,其实倒有至少一小半心思放在亭外的柳轻侯身上。
其时朝阳方升,柳轻侯长身玉立于亭下官道边,其人本自面容俊朗,此时再添上不急不躁的恬静,尤其是在朝阳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翩翩然如浊世佳公子。
论容貌风仪之佳,尤其是这份宠荣不惊的静气即便是在贵盛多年的宇文家族后辈中也未尝一见,望之真如空谷修竹,令人甚生好感。
“难怪至尊及惠妃娘娘,乃至崔隐甫、裴耀卿都对他别施青眼,果然是个才貌俱佳的好儿郎,尤其是这份静气便是某也难及”
赠别酒饮罢,宇文融在送行人众的簇拥下走出十里长亭时才似突然看见柳轻侯般乜斜着眼睛道:“这不是今科状元郎吗,何以前倨而后恭哉?”
柳轻侯施以见礼的同时心中吐槽,谁说宇文融粗直无文的,他这后一句话可是标标准准出自《战国策》的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
众目注视之下,淡淡一笑,“回宇文户部,在下对贵官既无前倨,又何来后恭?”
“噢?”宇文融眉头一挑,“某与尔素无来往,今朝为何来送?”
“数载之前下官亦是终南山中一流民,正是得益于朝廷的籍田括户之政方得以附籍蓝田,进而入蓝田官学为乡贡生直至科举中第。籍田括户上足以丰太仓,下足以抚流民,诚为善政”
一口气说到这里,柳轻侯后退两步向宇文融再施一礼,“下官今日此来非为私谊,是代天下流民逃户谢宇文户部籍田括户之善政,谨祝此去平安顺遂”
说完,施礼完毕,柳轻侯奉上早已斟好的一樽酒递过,宇文融深深的看着他又看了樽酒良久后竟是伸出双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某现在始信‘文章不足以经国,实干方能兴邦’的确是出自你口。今朝赠别嘉言虽多,唯尔所说最得吾心,有尔适才所言以壮行『色』,虽万千崎岖亦可去得”
言说至此,宇文融竟是将手中酒樽猛掷于地,高举着双手任酒水淋漓濡湿美髯,苍然宏声道:“五载籍田括户呕心沥血终不为虚妄,苍天有眼,公道自在人心,去休,去休!”
口中说完,他竟是真的就此登车而去,凭空为此次远行平添了几分慷慨悲壮。
一众送行客讶然看着柳轻侯,三言两语动人心,这个年轻的过分的状元郎真真是不简单。柳轻侯则是轻扬着手中的青青柳枝,可惜了九娘子的精挑细选,竟是没用上。
送走宇文融后,柳轻侯又在府中宴了一次客,对象包括王缙、杨崇义、杨达、李叔夜、常建与李白。
宴饮之中柳轻侯给王缙说了王维王摩诘之事,并将自己的名刺给了他一份,劝其若有暇时也不妨到裴府拜会拜会,一并问问王维还京之事。
王缙对此没有多说什么,略一沉『吟』后名刺还是收了,而后重重的在柳轻侯肩头拍了几下,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矣。
至于杨崇义这边说的更多的是扬州的事儿。大唐的丝绸之路共有两条,陆地丝绸之路起点便是长安,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则是淮南道治所扬州,杨家以前一直走的是陆上贸易,现在有意在海上丝绸之路试试水,不管是宫里还是扬州地方免不得要柳轻侯帮着协调。
开元时的海上贸易远远称不上饱和,现在有巨商愿意加入其中扩大唐朝的对外出口是大好事,于公于私柳轻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双方商定在柳轻侯走之前先接触张道斌,他这里吐了口儿,才好到扬州市舶使司衙门说话。
常建自回京后气『色』明显好了很多,比之以前人也雍容了不少,瞅着倒是越来越有味道了。柳轻侯与他说的自然就是寿王。
在他的口中寿王其人淳厚温良,甚至胆子还有点小,虽是当今最为受宠的皇十八子,却从未有什么恶行恶迹。又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宁王宅中寄养长大的缘故,其人身上没什么纨绔气,更难得的是还不乏同理之心,对待身边人能温煦持礼,亦爱好诗书,与常建可谓志趣投合很是相得。
常建说完,还借着酒意致谢柳轻侯的举荐,而这个消息柳轻侯自己从未说过,他亦是从寿王口中得知。
柳轻侯对于寿王的了解仅限于他被老爹抢了媳『妇』儿,却没料到常建居然对他评价颇高,不管怎么说吧常建高兴就好,他也就算对得起朋友。
前面几人都聊完后来到自斟自饮不亦乐乎的李白身边,柳轻侯还没开口,李白先就兴高采烈的说起了岐王府里的种种。原来这段时间他已走通了岐王的门子,常常参与王府的文会或是饮宴了。
岐王李范是李三儿最小的弟弟,李三儿对儿孙养猪似的,但对四个兄弟倒还真是不错,好吃好喝好待遇,只要别干政就行。
李范其人好文学,好艺术,好热闹,所以府中常有文会,与玉真公主的文会一道成为长安乃至整个天下档次最高的两大文会,只仅次于宫中而已。
李白混进这个顶级文会成了常客,难怪他心情不错。柳轻侯对这位大爷的态度是只要不“噫吁嚱”就什么都好,当下陪他连饮了三大樽,并含笑听着李白拍打着案几的纵酒狂『吟』:
我在长安醉花柳,
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
风流肯落他人后?
……
这一夜大醉。第二天早晨起来,柳轻侯与九娘子一起回了一趟漏春寺。他久矣没回来过了,到后才发现寺中有了很多变化。
师父的灵骨舍利塔早已建好,整座寺庙明显是重新整修过,还有寺后山谷中的几百亩土地俱已被开发出来,除了种粮之外还种有不少的桃李与牡丹,与周遭终南山『色』辉映之下恍然田园仙境。
柳轻侯看着漏春寺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并没有太高兴,反倒是心酸愧疚的厉害,这一切都是因为无『色』。
无『色』也有变化,以前自己每次回来他都会很高兴很亲近,别说开玩笑,就是动手动脚都很正常。但这次回来他高兴依旧是高兴,亲近却少了很多,也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柳轻侯明显感觉到他疏离的是整个环境,整个世界。
这感觉怪怪的,也让他害怕,无『色』还是那个无『色』,但无『色』又已经不是那个无『色』,他离自己,离一切都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像个单纯的看客。
从漏春寺回来的路上,九娘子带着担忧的话语也验证了柳轻侯的感觉并不为虚妄。
两人细思无『色』变化的根由是从之前住在醉梦楼戏场看玄奘小戏开始的,由玄奘小戏到大慈恩寺到大雁塔,无『色』那一段时间疯狂的痴『迷』有关于玄奘的一切。
而从那次回到漏春寺之后他就再没出过山,甚至就连自己成亲他都没来,直至现在。
他从《西行求佛传奇》或者说是玄奘身上到底看出了什么?又悟出了什么?这是问题的根源,但柳轻侯却不得而知。
匆匆三年,他在变,无『色』也在变。他曾经很想让无『色』更世俗直至还俗,无『色』则想让他更出世更像个僧人,结果是两人都没成功。
流年似水,昔日相依为命的少年终将长大,也终将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各有坚持,各奔东西。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