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荒僻,太阳落山之后是一刻比一刻凉。月亮悄无声息地升到头上,青白的光倾泻入浦枫河面,与水雾交错在一起,又弥漫开去。
我坐在屋脊上远远看,觉得小舟不像在水上行驶,倒像在云里穿梭,加上有河灯光色点缀,如同飘荡在幽雅的星云之中。
“你们更爱桂花酿还是青梅酒?”竹熙握着酒壶品咂:“我还是好这口儿。”
桂花酿是云洲第一酿,青梅酒仅次于它。前者甘香,后者清冽,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我问楚尽去天昭的事,可竹熙抢答的一番话听得我一阵恶寒。
他说:“你挨天雷那夜,麒麟不知怎地受了惊。你闭关这些月,它一直在天昭闹。阁主先后派三批弟子都不成,才把这项严峻的任务交给楚尽。”
我着实想不到,麒麟在我渡劫当晚受惊,尚未弄清原委,居然都会成为我的罪名。小人心之阴暗,实在歹毒,实在恐怖。
我自认贪顽,但不妨碍旁人,也从未做甚缺德事:“他们对我哪来恁多仇怨?”
竹熙无奈地摇头:“他们不平衡呗!十二阁破例收你进来,楚尽又只对你好,原以为你权势滔天,结果你一没家,二没权,三没......”
楚尽乍一咳嗽,竹熙说话顿时没了下文,唯剩下尴尬的讪笑。
我明白楚尽是在保护我,也明白竹熙的意思——许多人认为我不配进入十二阁,也配不上楚尽的好。
我不大在乎他们衡量配与不配的标准,譬如家世,抑或权势。相较而言,我注重内心和品行多些,交友同样是贵精不贵多,他们需要时,我会拼尽全力地不计较得失地去帮忙。
竹熙似乎不知道聊甚好,先讲一堆琐事,发觉楚尽和我兴致不高,又另辟蹊径与我互动:“师妹,我早看你腰间这两样东西不俗,是从哪得来的宝贝?”
我回答他:“记不起来了,在十二阁睁眼时就在身上了。”
它们是一截骨笳和一枚铜铃,起初我以为骨笳是人骨,但修炼的日子久了,对骨头的熟悉程度越发深,便笃定它不是人骨。
至于从何而来,我也不清楚。说也奇怪,我见铜铃的第一眼就尤其喜爱,或许是生前爱物。
它们如今是我的法器,骨笳叫苦蝉,铜铃叫危鹤。
楚尽很安静,分明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不亲近,好像彼此之间有障碍似的。
他沉默地凝望浦枫河,眼底闪烁着复杂的光,一口接一口地饮酒,好像迷失在记忆中,久久找不到出路了。
“楚尽。”我从旁哄他:“我跟你讲过吗?我总梦到这枚铜铃是我从一个白胡子老头手中夺来的,特别霸道,一把抢过来就不还了。老头说铜铃其实叫法音,之后还托梦为骨笳取名作质直,又讲起我腰间拴着它们的绳子,内容大都记不清了,反正是懒得再改的。”
楚尽在惝恍中看向我,若有所思地说:“许是真的。”
竹熙见他说话,瞬间来了精神,紧接着道:“英雄所见略同,师妹性子顽劣,夺人爱物不是罕事!我前几日用膳,碗中的爱鸭便被她夺去!”
我低眼瞥他:“劳你还牵挂着,我回头补给你。”
我们拉开话匣子,边喝边聊边赏景,即使没有下酒菜,依然是很尽兴,直到竹熙焦灼地叫起来。
“桥!”他一手指着远方,另一手急得直拍腿:“你们快看桥上那人!”
我看见三条河上架着三条桥,三条桥上人影重叠,都是三头六臂的神人,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
我没体会过烂醉如泥,也不想体验。因为楚尽在,我怕自己会瞎说话。
“谁呀?”我故作镇定地问。
竹熙狠狠怔住,楚尽拎起我的酒壶,又递给竹熙。
“空了?”竹熙三张大脸凑过来,劈头盖脸地数落我:“桂花酿后劲最大,我们仨属你酒量差,结果就你敢喝光!”
他一喊,我酒劲倏尔就上来了:“是喝光了,但我很清醒,不耽误事!”
竹熙不依不饶地嚷:“你少来这套!坐着当然容易,你起来肯定要打晃,更别说跑了!”
我不信邪地站起来,同时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调整脚步稳住身子,随之听到咔咔几声脆响,伴着两位师兄的惊呼。
电光火石的工夫,我有腾云驾雾的感觉,而后便是剧烈的疼痛,疼得我酒醒不少,待看清四周,发觉已经躺在地上,房顶露着的大洞中探出一颗头。
“哈哈!”竹熙在上面放声大笑:“师妹,怪我一语成谶!爱鸭给你免了,回头师兄再匀你几只!”
“胡闹。身子还没好,这一摔又严重了。疼得厉害吗?”楚尽抱起我仔细打量,又嗔竹熙:“你知道她喝多便罢,总有法子带她走,激她做甚。”
“知错了。”竹熙一本正经地道歉,又贱嗖嗖地夹声道:“惹师妹身疼,惹你心疼了。”
他想到甚似的,转头望出去,蓦地大惊失色:“不好,他没影了!我们留点心,赶快离开这儿!”
我不死心地问:“谁呀?”
“裴长老。”楚尽从容回答,我脑子登时嗡地一声。
都这时候了,不跑等甚么,全天下还有比他更难对付的吗?
竹熙顾及我们浑身酒气,不能回十二阁,便火急火燎地与楚尽商议对策。楚尽说他太显眼,叫他先从上头下来。
竹熙刚纵身跳下,裴衾予的怒吼就轰响起来。
“一阁竹熙!老夫已经看到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还有楚尽和烟雀,快快出来!”
别看裴衾予岁数大,他永远精神矍铄,还拥有着强悍的眼力脚力和耐力,能给人盯死追死再耗死,更有他春雷般炸裂的嗓音,能给人震死。
虽然没看见,但我能想象到他来势汹汹的样子,一双眼睛仿佛携卷着狂风暴雨,张嘴便是电闪雷鸣,不由得打寒噤。
“太恐怖,他脚程也忒快了!”竹熙对着我呜呼哀哉:“师妹,我真佩服你,一声‘老东西’还真给裴长老叫出来了!苦哉,等回去了,爱鸭还是你补给我罢!”
他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迎战姿态,却好像要悲壮赴死:“楚尽,你带她走,我来接招!”
竹熙站在暗中,眼眶内一片漆黑,瘦削的轮廓仿佛经不起风吹雨打,像萧瑟又无力的枯枝似的。可这个瞬间,他在我眼中壮硕起来,近乎能抵御千军万马,又好似身处黎明的曙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