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尽带我来客栈落脚,上次被他这样抱着已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那段日子于云洲而言是灾难,对我来说却是最欢欣的时光。
因为白淄的一个决定,使我名正言顺地随楚尽去伏魔,楚尽也任由我无时无刻不待在他身边。
那片小村庄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但人们抵抗不住魔兽侵扰全部搬迁,在楚尽和我过去之际已经无人居住了。
白淄说她之所以铤而走险让我也去,首先因为我是修尸道,能做到邪不侵体,但最重要的根本原因是我的骨笳——苦蝉。
她好像比我更了解苦蝉,说它的法力足以号令三界所有邪魔,还说被骨笳驱使的邪魔会生不如死,只有楚尽有能力让它死得痛快。
此前我不晓得骨笳有如此大的力量,直到看见那条大蟒在骨笳的音律之中绝望地挣扎,双眼中的戾气化作痛苦。
它意图反抗,却好像被扼住咽喉,被架在火上炙烤,被生剥了皮。
它哀求似的面对我,憔悴又凄楚地凝望我,我心软了。
那种眼神带给我的感受,使我认为自己罪孽深重。
彼时我选择放下骨笳,这一霎大蟒魔性爆发扑向我,我才意识到不分场合的心慈手软会害死自己,也是这个刹那,楚尽的凌月刃劈碎了它的头颅。
我吓得无法动弹,楚尽抱我回到村子,我一路看着树叶投在我身上的影子拂过他的肩头,始终觉得亲昵,像今夜一样。
“你还记得东坪村吗?”我问楚尽:“我想起你带回蟒的元神向阁主复命,它被安置在何处了?”
楚尽想了想:“阁主放它再次投生,之后听她说起一次,好像生在地亘山了。”
他坐在榻边,微侧过头,静静注视我,好像我初见他的样子。
我在十二阁的头一千年没上过堂课,甚至没走出过地底,成天戴着枷锁罢了,而卸锁的翌日就有堂课,故卸下冶魂锁便去找谆学堂了。
我是想提前熟悉下路,可穿过连廊走到清玉之际被吸引住。
它以玉砖砌成,上方薄雾袅袅,美如仙人冰肌披纱衣,中央栽有一棵巨大的古槐,紫红色的槐花盛放,与碧绿的叶子簇拥着,在清风中脉脉拂动。
当我发觉有人坐在树下时,他似乎同样察觉到我,也转头看过来。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双眼睛,甚至这道目光,我早就见过——在我无法触及的记忆深处,在我枯竭的心底,生动地存在着。
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这份感觉,因为我格外珍重它,不愿任何人去臆测它,只要我懂就足够了。
“楚尽。”我与他提起这一天:“你怎么没去练功,倒在槐树下坐着?”
“我在等你。”楚尽回答:“我晓得你要戴一千年的冶魂锁,算准那几天是你卸锁的日子,这才在清玉相待,恰恰日头太烈,所以到槐树下避避暑气。”
我脱口道:“你又不认识我,为何等我?”
楚尽笑着说:“你来十二阁时尚未转醒,是我抱你去阁主处,谁说不认识。”
我追问他等我做甚,他回答说总梦见我,所以好奇。我又问梦中细节,他便同我讲很多,听得我恨不得厚起脸皮自认是他的梦中情人,又觉得太不矜持,还是咽回去了。
其实许多事,譬如我对楚尽的心意,向来摆在明路上。
与楚尽相识前后,我是判若两人的。曾经一片黑暗岁月,藏污纳垢,几尺黄土好像铜墙铁壁,我置身死人堆里,腐臭味令人窒息。
渐渐地,恐惧转变为愤怒,又被漫长的时间瓦解,这是好听话。倘若说得中肯些,我没办法,只能逼迫自己接受,我没有退路和选择。
遇到楚尽,我不再感到浑浑噩噩。我通过他看到万般美好,如同大自然一般令人意想不到又无法复刻的美好——不经雕琢,没有假饰,甚至觉得震撼。只有真正遇到这等人,与其相处,方能有所感受。
楚尽斟茶递过来:“身子还疼吗?”
“好多了。”我低头喝茶,没话找话继续聊:“感觉小月成长不少,闭关前见她还没这种感觉呢。”
“嗯,你闭关这些天,叔父批评过她一顿,给她骂开窍了。”楚尽道:“她之前精进于苦修,没日没夜地打坐,虔诚吃素抄经,对自身要求严格,叔父屡次教导也不听,这回因为打坐少坐半时辰沮丧不已,唯恐自身退步。叔父问她这么做是为甚,她说想要成佛,叔父又问她听谁吃素吃成佛了,还是打坐打成佛了,不通经不解经义就算抄三万遍又与成佛有何关系。天天喊着要解脱,结果给自己套一堆无形枷锁,佛法重点在思维修,是在于悟的。并非说吃素不好,大家程度和根器不同,它只是方便法,何况有人体质食荤即吐。若她是僧人自然另当别论,那便要遵守教内规章,而她从小到大甚都吃,现在非得逼迫自身吃素,反倒助长分别心,简直是盲修瞎练。小月听完觉得有道理,便不再执着自我设定的目标和规矩了。”
我由衷赞叹楚箫忌说得好,不愧为教习之首。虽然身未至,但心已朝他顶礼膜拜了。
平静的氛围忽然被一声哀嚎打破,我听见熟悉的音色在喊:“裴长老,别追了!我随您回去成吗!”
楚尽和我草草对视,连忙开窗去看,我远远见街边人群聚作两条,中间让出一条宽敞大道。
前方人跑得魂都飞了,好像身后有虎豹豺狼——他穿着刺凤墨袍,瘦身玉面,是我的好师兄。
再看后面穷追不舍之人,三角脸三角眼,眉头皱得跟丘壑似的,一张血盆大口还在怒吼:“一阁竹熙!你净干没规矩的事,是嫌十二阁装不下你!你快站住脚,老夫还能掀你皮不成!”
“您先停下行吗?”竹熙欲哭无泪:“您这样我害怕!”
裴衾予不依不饶地叫:“倘若没鬼,怕老夫做甚!”
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我见状也不由得想笑,但很快就笑不出了。
他们正奔这边来,竹熙率先看到我们,猛然失色。
他脚下疾刹,却无法立即停住,于是飞快调转身子,似乎要去拦裴衾予,可是已经晚了。
“一阁烟雀!!”
裴衾予如雷的咆哮轰得我脑浆沸腾,他愤怒地指向我,哇呀呀叫嚣着要上来擒我,随即一溜烟儿钻入客栈。
竹熙站在楼下张开双臂:“跳呀!师妹,你快跳!”
楚尽拉起我,已是要跳的架势,我随之心一豁,同他跃下窗台。
客观地讲裴衾予很令人尊敬,传说云洲曾有一位气焰嚣张的大魔头,自认为有天大的本事,待在云洲屈才。
所以魔头自立门派,准备打击修炼主流,遂在云洲大肆招揽“英雄”来支持他的霸业。虽然由此闹出许多事端,但势力逐渐扩大,最后狂妄到连造反天庭的心都有了。
终有一日他将魔爪伸到十二阁,白淄根本懒得搭理他,连多余的眼神儿都没赏,只微笑着评价了句——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魔头被激怒,觉得尊严受到强烈侮辱,便疯狂筹谋荡平十二阁。裴衾予自告奋勇,要去会一会这位大魔头。
听说他们大战仨日夜,双方灰头土脸,裴衾予最终剑指魔头喉咙,沙哑地喊:“老夫没能力护住天下苍生,却足够保住门中弟子!老夫有一剑招为弑神,杀你不在话下!你若保证不犯十二阁,老夫便放你这一回!对外也不扫你颜面,称平手则是!”
魔头听罢抱拳拱手,接着转身离开了,从此再未骚扰十二阁。
我后来才知道弑神剑术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绝顶杀招。裴衾予动了与魔头同归于尽之心,令魔头恐惧了。他志不在此,怎会甘愿折在裴衾予剑下。
裴衾予委实让人钦佩,可不妨碍我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