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熙私下给我讲过裴衾予的经历,他少时同样是十二阁弟子,结业后被白淄留下,接替上一任长老成为第三阁的教习。
裴衾予在来十二阁修炼之前过得相当快活,人生只有三件事——喝酒,听戏,赌钱。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爹娘去世,裴家家业被小妾霸占。
裴衾予被扫地出门,堪称一落千丈,从此四处奔波维持生计。
他在落魄潦倒时求助于曾经的挚交,结果换来一顿残羹剩饭而已。
裴衾予就在此等难堪窘迫的境况中醒悟了。
他立志发奋图强,再不受人冷眼,所以决心进入大名鼎鼎的十二阁。
他潜修三年,奈何无有良师辅导,故程度不高,在十二阁招收弟子的最低标准处摇摆。
最终是当时的第一阁教习慧眼识珠,认定此人资质不俗,才使白淄同意裴衾予留在十二阁。
据藏书阁中记载,第一阁有且仅有这一名教习。
奇怪的是他没有名字,因为活得无拘无束特别自在,所以被弟子们尊称为自在长老。
但他诸多年前豁然举止怪异,先是狂哭,后是狂笑,三更半夜找到白淄密谈,之后便踪迹全无。
面对教习失踪一事,白淄并没有回应,也再没有为第一阁选举教习,只对第一阁内部弟子公开自在长老留下的修炼法门,其余的不提一句。
许多弟子认为自在长老疯掉了,因为修尸道本就容易走火入魔,只有裴衾予始终坚信自在长老没有疯。
裴衾予结业后理应升层级大有一番成就的,但他一直感念自在长老的恩德,也感激十二阁,所以面临白淄的请求,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对自在长老的恩情如今回馈到我们这些第一阁弟子身上,从不让我们觉得我们是没有教习管教的野孩子。
他的一生仿佛过了两辈子,乃成功之典范,弟子之榜样。但此时此刻他疯狂追赶我们,实在太恐怖,我不敢不跑,总觉得被他捉住就没命了。
“得亏这条街规矩多,限制了裴长老发挥!”竹熙嗓音沙哑:“否则我们早完了!”
我看他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禁发笑,竹熙诧异不已:“我说的不对?”
其实他说的对。此街乃云洲主街,规矩最多,各种法术基本都不被允许,被发现要罚钱,画像还会被贴出来广而告之。
“你还有心笑?待裴长老回去,指不定如何痛批我们是十二阁毒瘤!”竹熙不敢回头,只好放开喉咙喊叫:“裴长老!十二阁近在眼前,我们自行去阁主处领罚!不日您追逐弟子的神威便会流传开去,成为传奇!”
我们冲入十二阁的同时,看到前方一道人影不疾不徐地行走,竹熙急得口不择言:“快滚开,别挡道!”
他回过头,威严的面孔撞进我双眼,竹熙吓得赶紧刹住脚步。
楚尽也停下来,对他点头行礼:“叔父。”
我面对楚箫忌不敢造次,他是楚尽父亲的弟弟,我不想给他留下坏印象,遂恭谨地向他问安。
竹熙撤退半步躲到我身后,同样向楚箫忌做出板正的动作,又小声跟我嘟囔:“前脚惹怒裴长老,后脚冲撞楚长老,这回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裴衾予随即驾到,他怒火正炽,一双三角眼射出凛冽的光芒,索命鬼似的冲来。
楚箫忌现出狐疑神色,转身挡在我们前面,率先发问:“裴长老,何故不悦?”
裴衾予比楚箫忌矮一头,需要扬起脑袋才能与他说话。
但他看一眼我们,没有去答楚箫忌,而是阴沉地指出躲在最末的竹熙:“老实交代!”
竹熙恨不得钻入地缝,无奈被点名,只好一寸寸挪出来,乖巧地微笑道:“饮酒了......”
云洲不同地域的修炼门派依照不同的风俗民情有不同的当地戒,譬如焰地提倡过午不食。
因为当地贫瘠,只能早上做顿饭;又因气候炎热,食物放到下午基本会坏,从而引发身体病症,所以过午不食。
但戒酒基本门门都有,除非特殊法门,或者门派聚会,就像十二阁设大宴便不禁酒。
我们此番属于抱有侥幸心理的明知故犯行为,结论大概就是难逃戒鞭。
“何止!”裴衾予咬牙切齿地骂:“分明是三人共同饮酒,一道出来认错便罢,耍甚调虎离山?老夫一路追你也不见停,在客栈发现楚尽和烟雀之际,你不仅不及时止损,还怂恿他们跳楼!烟雀提前出关身体尚未痊愈,真闯出祸事你负担得起吗!”
楚箫忌挑起眉毛,掩口去问楚尽:“有这事儿?”
“是。”楚尽如实作答。
楚箫忌嘴角散出隐晦的笑意,没再说话了。
此刻有弟子陆续回来,大多在周围徘徊,似乎都觉得有好戏看。
“聚众做甚!”
一声厉喝逼得所有人齐刷刷低下脑袋,包括楚箫忌和裴衾予,因为来者是白淄。
我不清楚她的年岁,她长得孩童相貌,行事却老练沉稳;看起来才五六岁,眼光却不单纯,甚至很复杂。
恍若一座古老的废墟,残垣断壁下埋藏着无数秘密,尸骨和岁月在年代更迭中糜烂腐朽,留下无尽余味。
她的出现总能带起一阵寒风,不像冬季般肃杀,仅似深秋苍凉。
仿佛秋季每一片落叶都有各自的历史,都积压在她眉间,越发沉,越发深。
白淄扫视一圈,严肃发问:“何事喧闹?”
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注意到她腰间的玉佩。
这枚乌色玉佩款式极长,白淄矮小,又穿一袭璧月袍,搭配在一块即是黑白矮长,看着很突兀,如同她眼神和样貌一般不相配。
我虽然垂着头,但余光看到裴衾予出列,四周弟子整齐地竖起耳朵。
“阁主,他们三人外出饮酒,不服管教。竹熙打掩护,楚尽与烟雀去......”
“咳咳!”楚箫忌清了清嗓子。
裴衾予愣住了,却没有领会,又继续说:“楚尽与烟雀去......”
“咳咳咳!!”楚箫忌愈发猛烈地咳嗽起来,微侧过头,拿眼角去夹裴衾予。
裴衾予喉咙一动,貌似咽了口唾沫,脸色也变得为难,再开口声音已然弱下去:“楚尽与烟雀去残屋的房顶上,竹熙又在被发现后逃跑,性质恶劣。”
白淄冷酷的面容瞬间增添了怒火,我将脑袋埋得更低不去看她,可感觉寒风刮得更猛了。
“天昭麒麟不消停,你们仨更甚!两人刚结武考,一人刚出关,还有精神去挑战十二阁的规矩!”
“阁主息怒。”楚箫忌踏上一步:“楚尽即要去天昭平乱,麒麟事关重大,他独身前往终归没有帮手,不如使他们同去,关系好配合起来肯定默契,事成则以此将功补过,不成再罚不迟。”
我微微抬头看白淄态度,发现她正用经典的复杂目光注视我们,怀揣着千言万语似的。
好像我们都是一本本书,她已经给这些书翻烂了,从而晓得一切故事的走向,还有我们既定的结局。
“麒麟是神兽,不得马虎。你们互相照应,天亮动身。”她变得平静,冷淡地转身离去:“平得了,今日之事作罢;平不了,各领戒鞭二十。”
好戏散场,人也散了,剩下竹熙接二连三地叹气:“麒麟被天雷惊了,三批弟子去过都不成,我们去也白去,回来还是要挨鞭子。”
楚尽摇了摇头:“麒麟是神兽,不会被天雷惊到,定有其他原因。”
我没心思参与讨论,因为在谨慎地盯着裴衾予,除非他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不然都不敢松懈。
不出所料,我看见走远的裴衾予疾步折回来,遂端正认错态度,颔首等他训斥。
他数遍我们条条罪状,顺嘴角淌白沫,唾沫星子毫不留情喷我面门,最后撂下一句:“既是天亮动身,尽快将拖欠的三十篇交予老夫!”
随后他熟练地甩起袖袍,拧过身子一调头。我熟练地抹了把脸,攥起袖袍来擦手。
这是我和裴长老配合多年的默契,对此我很荣幸。
我们各自回房,没多会儿楚尽便送来三十篇,我轻车熟路地把它们收进匣子,再次来到藏书阁奋笔疾书。
适才精神紧绷不觉得身子难受,现在松懈了,哪哪都造反似的疼起来。
我边抄边觉得遭罪,竹简干巴巴的,宣纸也是,甚至藏书阁所有事物都干巴巴的,没有生机。案头烛灯昏黄的光线,还不抵天上的月亮。
记得有弟子不堪重负,死活要离开十二阁,最后大闹藏书阁,就是在我现在的座位上哭嚷——放我回家!
裴衾予骂他娇生惯养,分明是贬义,我却格外羡慕。
我想知道家在哪,我也想回家,被娇生惯养。
我一再麻痹自己,但每到团圆佳节,所有人全部离开十二阁回家,唯独我无处可去,只能赖在十二阁。
好像大家都有家人,都有逢年过节要相聚在一起的人。我只有年复一年地固守清寂的夜,和空荡的十二阁,摸不清来路,也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