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积云将太阳遮得严实,使天地散发着惨淡的灰白色,风沙从各种方向来,吹得很乱,势必要给人碾碎似的。
我疲劳地走在连廊中,檐下一串摇荡的灯笼尚未亮起,阴沉的苍穹下偶尔有几只孤鸟飞驰而过,数到第七只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黑暗,我也不知不觉来到房门口了。
屋内点着灯,我只感觉从没见过这么明亮的光,近乎能照起我目光所及的整片天空。
我推门入内,风霎时止息,方桌上有两副碗筷,楚尽静静坐在一边,以拳抵着眉额,貌似睡着了。
我抑制不住地流泪,无从解释这突发的崩溃与释放,此刻我好像看到了家,看到了我最期盼的景象。
我一步步走过去,摇曳的烛火发出柔和的光,映在楚尽闭着的眼眸上,如梦境一般虚幻,任我再费力也看不真,走到跟前却不敢靠得太近,不舍得触碰到光影,更不舍得触碰到他。
楚尽睡得不沉,许是察觉到我的存在,他睁眼看过来:“你回来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盛着烛光的眼睛,心倏尔酸楚得要命,而他看见我肩头的伤口便不再说话,脸色也坏了。
我扑进他怀里,告诉他不疼,他依然不应声,只一下下抚摸我的头,神情还是不好看。
“你别不说话。”我愈发抱紧他:“真不疼了。”
楚尽托起我的脸,一手拿他的袖子给我擦眼泪,火光在他的衣袍上浮动,轻柔地熏染整个房间,分明是温暖的光线,可我觉得他清冷如月下残雪,这一瞬间我切实地爱上了他,更准确地说,我才发觉原来我这么爱他。
竹熙曾说我资质好,问我是否想过成为尸尊,我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因为尸尊太遥远了,还记得我回答他的话——连想都不敢想。
但如今我的心境转变了,我不愿再锢闭在自我舒适却蔽塞的一隅之地,我要走出去,走到楚尽身边。
关于这点我还挺佩服凌茜的,她具备着我所不具备的沉浸在红尘喧嚣中的世俗感,包含着一种大胆的勇气——不畏手畏脚怕受伤害的潇洒的张狂。
起码她从不掩饰对楚尽的爱意,哪怕在这条感情路上反复跌跟头。
我是一个不自觉隐藏自己的人,宁可别人误解我疏远我,也不善于让他人靠近我了解我,不善于发展关系,会谨慎地维持距离和边界感,大多时候也都不在意他人的评价。
但在楚尽面前我不需要隐藏,不需要体贴懂事,不需要分担谁的负面情绪,不需要多加思考,不需要伪装,我可以永远是最轻松自在的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怎么认识这许多年,我才意识到他对我而言有多珍贵,可能也正因为认识了这么多年,才能有这样松弛的感觉。
我不知父母于何处,不知家在哪里,而今天我在楚尽身边体会到了家的感觉——没有任何伪饰,最真实最放松最安全的地方。
我固然顽皮,却不是没心没肺的,很多时候甚至会提前预设好最坏情况的应对方案,尽最大可能思考得周全,以规避狼狈的自己,规避手足无措,是这么多年所形成的自我保护模式,自我组装的一副坚硬的铠甲。
可面对楚尽好像不需要这些,就算有铠甲我也会丢到一旁,要放心大胆地对爱人说:“你看我裙子多漂亮。”
我哭得脑袋一团浆糊,始终不明白究竟在哭甚,不单是为先前的委屈,还有现下的踏实,抑或对同窗的失望,还有对白淄和裴衾予保护我的感激,兴许也包括自身转变所带来的触动。
楚尽无言地陪着我,直到我哭累了才把我安顿在椅子上,随之将筷子递给我:“吃完上药。”
今夜这顿饭简单极了,却是最难忘最独特的味道,永远无法超越的味道。
放下筷子时,楚尽已把药摆好,接着伸手解我衣袍。
他的指节随动作若有似无地沾到我的皮肤,我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还有小心翼翼的轻柔,不免有些难为情。
我侧身躲开,顺势拿起药罐:“我来就好,毕竟十二阁有规矩,这种情况是要提前跟教习报备的,虽然第一阁没有教习,但第二阁还有楚箫忌长老。”
楚尽挡住我,根本不与我商量,脸色也让我不敢反抗,甚至令我吃惊,我没见过他这样骇人的神情,也没见过任何人有这般寒凉的面孔。
他将我的衣口褪到肩头,又拿走药罐上药,一边说:“这不是十二阁法器造成的伤口,我想许是麟父报复,但他的身手我在天昭见过。”
他话音停顿住,片时才继续说:“我看你手背上有几道红印子,像是被琴弦崩打的痕迹,所以是凌茜对吗?”
我又吃一惊,楚尽似乎在我的神情中看出答案,便顺着思路往下捋,一步步分析给我听,连凌茜伤我在我意料之外,所以我没有防备都说准了。
我刮凌茜琵琶之际确实被琴弦打了手,连自己都没留意,就实际来说,我忽略的东西很多,楚尽总替我操劳,这次便是我再次忽略,他再次操劳了。
他盖严药罐,在包扎好后嘱咐许久才离开。
我怔怔注视他,在他开门的刹那看到黑暗的前路,还有映衬在他背上的光明,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突然发现不对,因为楚尽走的方向不是他房间。
我自劝别多想,却实在坐立难安,我怕楚尽为我惹祸上身,譬如去找凌茜麻烦,于是迅速换上干净衣袍追出去了。
跟踪楚尽极不容易,他道行高深,耳朵特别灵,能够通过呼吸声辨识生灵位置,相较之下脚步声便不值一提了。
我掐诀敛住气息,只敢远远随着,最终见他进入白淄的屋子,更不明白是要做甚。
我蹑手蹑脚过去,趋身蹲在门外往内瞄,开首就看见白淄朝着楚尽行礼,不禁觉得好笑,都想冲进去摇着她的肩膀问——阁主你怎地了,你受甚刺激了,为何要这样?
“天雷之事尚未平息,你嫌舆论还不够多吗?”白淄苦口婆心地叹:“得饶人处且饶人。”
楚尽背对着我,只能听到生硬的语气,带着股陌生的狠劲儿:“舆论多如何,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
“她的路须要她来走,没人替得了,就算是你也不行。你知道却做不到,由此成为你要过的关。这对她来说是考验,对你又何尝不是?”白淄深吸一口气,放轻话音又劝:“凡事有因果,勉强不得,你得讲道理......”
楚尽决绝打断:“我不勉强因果,对于这件事我也不想讲道理。”
白淄低头无语,目光转到楚尽袖口之际忽然笑了,我循着去看,原是我蹭的眼泪和鼻涕。
她淡然地为他斟茶:“我认为你是在埋怨自己,还在气头上。十二阁弟子众多,有磕绊在所难免,何故将此事不留余地的做绝?”
楚尽抬手搪开茶杯:“凌茜伤烟雀为真,难不成是我冤她。”
我紧张得要命,如同一把利剑悬在眼球上,巧时十二阁钟响又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凉风刁钻地灌入袍子惹得肩膀更痛,可目前只顾暗自祈求楚尽别皮痒,这态度若换来一顿鞭子,我心也得疼死了。
“隋清长老已经罚她了。”白淄非但不恼,反而平和地笑了笑:“再说烟雀没光受委屈,她也毁了凌茜的琵琶。烟雀绝对比一把琵琶金贵,但修炼者的法器我们都晓得,说成半条命也不为过。她的琵琶再用不得也算失去半条命,姑且饶她这一回好吗?”
楚尽一改适才的强横,谈笑自若地回:“她折十把琵琶也痛不到她身上,烟雀又岂容她说伤就伤,十二阁内阁主做主,若不允诺,我想十二阁外凌家替她来偿也是一样,早听闻凌家大公子好赌,我便派人做局,看凌家家业到底有多丰厚,几时会被他败得精光。”
我自认即将冲进去了,楚尽油盐不进委实太危险,我得表态这桩事已翻篇了,我不计较,估计楚尽也不会再计较了。
白淄端着茶在楚尽身边进退两难:“你也知道凌家老爷子的身子骨儿,让他跟着生气上火,这不成心要他命吗?本来小辈就不省心,你别再给老爷子添堵了。”
楚尽侧头看她,闻言一笑,摇晃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闪烁,而目光没有一点波澜,静谧得骇人,仿佛伏藏着恶鬼罗刹:“不急,让老爷子多活些年就是,这边接近和博取凌大公子信任也需要时间,事成之际老爷子在世与否也叫不准了。”
白淄惆怅地来回踱步,最终恳切地向他保证:“我晓得你见不得烟雀受委屈,这回算作给我面子,我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势必为楚尽上神的爱人讨回公道。”
我本起身要敲门,听到这儿一阵慌神,双腿登时软掉,又怕再捅篓子,故赶紧回房了。
我回来之后面对浓稠的黑天坐了好一会儿,头脑还是一片空白,细思过往也从未见过楚尽有如此令人忌惮的一面,倘若他这么和我说话,怕会骇得我好几宿都睡不踏实。
再则我根本不知道楚尽是上神,以往看他的风度和身手,我曾大胆地揣测他是上仙,结果是我坐井观天。
既然如此他来十二阁做甚,当在九重天上逍遥才对,何必到这儿讨苦吃?
还有白淄,表面一视同仁,罚楚尽向来不留情面,背后的相处之道竟如此颠倒!十二阁上下只有二阁教习和九阁教习是上神位阶,不晓得背后有无这待遇。
我越琢磨越困苦,只好强迫自身不再想了,因跟踪偷听见不得光,我没脸去问楚尽,也就别给自己添堵了。
感念我已经死了,否则将眼泪和鼻涕大肆蹭在上神的衣袍上,指不定要折寿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