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膀疼得睡不着,躺在浓黑的屋子里,耳边没有一点动静,感觉夜晚格外漫长。
打破死寂的声音只有隔壁房间的咳嗽,时不时传出一声,或是两声,偶尔响起还会吓人一跳,就像毫无所谓地走在结满薄冰的湖上,突然喀嚓一声响,心就会顿时提起来。
她是四阁弟子,第四阁的法门是炼丹制药,结果她以身试药试出一身病。
我闭关前,她比现在严重得多,咳嗽声特别剧烈,还会因为疼痛呜咽,那段日子我入梦都是凄切声。
我就这样躺着听着,一直到后半夜,或许门窗没关严,吹进来的风是越来越凉,让我想起白天那把冰冷的匕首,还有众人刺骨的目光。
我不愤怒,身处其中之际尚有些悲哀,现在倒无甚情绪了,也实在无话可说,然而想到这桩事便不安宁,觉得还没结束,好像被毒蛇缠住脚踝。
它会一寸寸爬上来,逼近我的咽喉,扼住我的命脉,待我要制止它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但现在我找不到头绪,也找不到着手点,捏不住它的七寸。
我一遍遍安慰自己,但愿是想多了,只能如此而已。
还有楚尽对白淄说的话,反复在我耳边震响,成为波折的一天之中最温暖的时刻,让我感到踏实,让我觉得认识他没白活,也只有在他面前暴露脆弱不会令我感到难堪。
我向来不敢去想,有朝一日或许会成为尸尊吗?或许会和楚尽成婚吗?这些会是遥不可及的梦吗?
横竖睡不着,索性起身点灯,掐诀引火之际忽然掀起一股冷风,随着火苗点燃烛芯的声音一同灌入耳朵,仿佛来自深邃又遥远的严冬。
烛火不死不活地在寒风中摇摆,还噼里啪啦地爆灯花,许是被火光晃得眼晕,我居然从中看到楚尽面容。
他在一片光色中闪烁,始终微微笑着,我不知为何觉得特别亲近,真像枕边人似的,不禁睁大眼睛细看,光影中还有几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孔,仔细辨认下来,貌似是竹熙,楚箫忌和楚绮月也在,还有白淄和裴衾予......
我闻到一股古怪气味,便凑近烛台细嗅,发觉火苗散发出奇异的烟火味,再吸吸鼻子,印证肯定没有闻错,就像谁家爆竹隔老远崩到此处来了。
“烟雀。”
这冷不丁的一声吓得我差点跌下凳子,回头见楚尽倚在门口,眼光锋利地注视我。
他把门关严,随后坐到我身边,上下打量一番:“我路过见你房门半掩,还点着灯,是肩膀疼得睡不好吗?”
我说早不疼了,楚尽不信,又解开衣袍帮我换药。
“这回好受些吗?”楚尽收起白色瓷罐,一再叮嘱道:“它不能常用,一日一次是极限,你要掌握好量。”
“晓得了。”我拍拍凳子让他过来坐下,他又找出笔墨要把它的使用方法写下来。
我虽然顽性大,总不至于事事不上心,便靠在他身上耍赖:“不写了,我们说说话,我已经记住怎么用了。”
“方才我去见阁主,她说麟父在回去的路上重金遍请杀手。碍于十二阁位高权重,目前无人敢接。”楚尽边写边说:“但他不会轻易罢休,你要当心。”
对于这件事,我还有甚可说?且由麟父折腾罢了。
何况云洲拔尖的修炼者十之八九都在十二阁,杀手不敢敛此财估计是没胆,怕最后落得钱和口碑两空。
楚尽的到来使今夜不再难过,我们谈得正欢,无预兆地响起敲门声,随即听到外面有人问:“是楚尽在烟雀这儿不?”
楚尽打开门,向对面人揖礼:“胡长老。”
我看见他更开心了,九阁胡鹤是我最欣赏的长老——他白发白须,脸上总洋溢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并且完全没有教习的架子,平日最爱躲清闲,对待弟子也很宽容。
他常说尽到长老的职责足矣,各人还是要靠各人自我所具备的灵明。
我也特别爱听他授课,还一直期盼他再讲一次《楞严咒》,因为实在百千万劫也无人讲一次,也不容易讲一次,乃很稀有很难遭遇的。
在佛教中楞严咒是最重要的一部咒,称咒中之王,也是咒中最长的一个咒,关乎佛教兴衰,更是天魔外道所惧怕的。
别看只有极少数人讲,极少数人听,就这些位极少数人,天魔外道已在那儿毛发耸悚了。
楞严咒从始到终每一句都是诸佛的心地法门,每一句都有其用途,每个字都有其奥妙,全部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所以说遇无上正等正觉,不可少善根福德因缘,若缺少这些就是送到面前也会失之交臂,错把珍珠当鱼目,误将金子认作铜。
楞严大定也是胡鹤授课强调的重点之一,乃无定无不定,无有不定时,如如不动,了了常明,从中生发无量的智慧,天魔外道所不能破坏。
胡鹤说单讲楞严咒,一堂课甚至十堂课也讲不完,只有勉强将大意讲一讲。
它有五会,其中分出三十几部法,还是大概而已,倘若往详细说有一百多种,且早晚十二时辰均可诵持,并无不可诵持之说。
话说回来,我还爱看他跟裴衾予在一块,因为他俩向来话不投机,胡鹤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能让裴衾予气得跳脚。
“今儿轮到老朽值夜,路过此地听到说话声,再看房门牌子是‘烟雀’,就想肯定是楚尽在!”胡鹤潇洒地笑着走进来,拉过凳子坐下,眼珠从桌上的药罐转移到我身上,接着说了一番话。
“烟雀,老朽认识老裴这么久,敢负责任地说他对你乃上心之最。凌茜刺你之际,我们都在阁主处看到了,之后也看到你和她的较量,你是不晓得老裴有多气愤,他嘴上骂凌茜和三阁弟子,其实话里话外都是心疼你呀!”
我感到一股暖意,想起裴衾予匆忙赶来的样子,好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走得更快。纵使我曾经对他多有怨言,这次听完胡鹤的话也觉得是自己不懂事了。
他继续说着,竟谈及裴衾予追求隋清的过往,我好奇想听下去,却有点发怵,十二阁没有弟子敢在背后议论教习,况且是私人情史。
“偏偏隋清爱慕楚箫忌。”胡鹤转向楚尽,嘴角闷着笑意道:“你叔父成亲隋清伤心是我陪着,待你叔父有了女儿隋清又伤心还是我陪着,结果人家不领情,倒跟裴衾予走得更近。”
胡鹤神态轻松,毫无抱怨之色,就跟谈论晚膳一样随意,又像老友叙旧般问:“你们说热闹不?”
楚箫忌才高八斗,人堪称玉树临风,一身浩然正气,十二阁中莫说隋清,历届女弟子向他献殷勤的也多如牛毛,但隋清在裴衾予和胡鹤之间选择前者,我不理解。
并非是裴衾予不好,只是胡鹤平易近人,而他向来疾言厉色。如今我知道他面冷心热了,可总摆出一副“我要吃人”的架势也怪恐怖的,这也能俘获隋清芳心?
“胡长老。”我豁出去了:“劳您讲讲。”
“人不可貌相,老裴不容小觑!”胡鹤拿起茶杯灌下几口,豪迈地一擦嘴,神采飞扬地说:“他哄姑娘太有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