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衾予替我出头,他的严肃面孔便在我心底变得可敬可佩,甚至可爱起来,但我早被他吓怕了,所以此刻胡鹤说话,总希望他小点声,再小点声。
胡鹤察觉到我的顾虑,越发放轻喉咙:“别看老裴脸皮古板,面对隋清可是一肚子甜言蜜语,比唱的都好听哩!还有一次隋清外出平乱,老裴和我都晓得她会在那日回来,是故提前在门口等待,就看隋清远远过来,裴衾予尥蹶子飞奔过去,牛郎见织女都没他夸张!”
这也太颠覆裴衾予树立的形象了,他向来循规蹈矩,还不苟言笑,可胡鹤说裴衾予双眼蕴藏着沉甸甸的思念和牵挂,面孔呈现出怯生生的温柔和欢愉,听得我嗔目结舌。
他还说裴衾予真人不露相,一生屡创奇迹,然而在我看来,这三位长老的服饰很有意思。
十二阁由不同阁系分为异色衣袍——三阁褐袍刺松、五阁紫袍刺梅、九阁青袍刺竹,愣给这仨凑成岁寒三友了。
“跟你们谈老裴不是说他坏话,是想让你们明白他有人情味儿,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胡鹤扶着桌角,慢悠悠地站起身:“等你们成长了,一定会回头感激他。”
他立于原地望向窗外,叹一句月亮出来了,然后沉默很久,好长时间才再次开口:“年少时觉得许多事阴差阳错,导致无法挽回了,后来回想都是天意使然,所以尽人事听天命,身处何境活的都是心境,没烦恼才是重点嗳!”
“阴差阳错”听起来遗憾,“天意使然”总感觉无奈,但他最终点出“没烦恼”,之前的遗憾和无奈便都不作数了。
他上课也总点出“没烦恼”,紧接着讲为何本无烦恼使人困扰。
因为“我”烦恼的事本不会使人人都困扰,之所以“我”会为此烦恼,是“我”的爱憎取舍在作祟;况且“我”所想出的烦恼全部由自心所现,再怎么计较也是自己与自己冲突;重点是“我”所想出多恨的人或多气恼的事,于“我”而言都是心中影像,记得再真切再历历在目也是空。
他反复强调,烦恼即菩提,前者着境所产生迷惑困扰,后者知幻即离,了知无明实性即佛性;“空”不是没有,而是影像,如同镜中花和水中月,没有一样是实体的,而自性本无烦恼,就像镜子本身没带影像,但有显出影像的功能特性,“我”再在其中爱恨取舍,纠结于所现影像再三痛苦,岂非愚痴吗?
“楚尽。”胡鹤站在门口神秘地朝楚尽招手:“你来。”
楚尽起身过去,胡鹤挨近他耳边嘀咕几句,二人随之露出微笑,离开时他们还在警告我——别跟着别多问别打听。
我哪有精神头再去较真儿,吹灭蜡烛后再次躺下立马睡着了,直到被楚尽和竹熙叫醒。
其实我还没完全醒,就已经被他们架到藏书阁,等彻底清醒过来手里已经拿上笔了。
竹熙甭管抄写甚,或多或少得拖拉一会儿,注意力都能分散到三百年前偶遇的狗上,但这次他十分利索,并无抱怨。
楚尽一如既往地从容,没有多余的话。我同样觉得清净,也许是用心了。
白淄只说抄经三日,没说具体多少篇,我们最后一数,三人三天写了足足九百有余,之后忽然就闲下来,不上课的时候我会跟楚尽对弈打发时间。
今天风和日暖,赶上十二阁招收新弟子,四处都被吵闹挤满了,连角落都充斥着嘈杂。
我们坐在庭院中下棋,好不容易觅得一点闲静,却不知楚尽从哪得到的麟父消息,一股脑儿说给我听,扰得这一点闲静也没了。
据说麟父往死折腾,回到天昭就开始凶残地虐待麒麟,堪称焦头烂额,根本忙不过来了,白天四处游说杀手,夜晚给麒麟上大刑。
我光顾着听这破事儿,始终下不好棋,眼看楚尽又吃我一片子干脆认输。
楚尽笑着收棋,似乎心情不错。
我下棋还是他教的,结果回回与他对上都是赢少输多。
他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说我都懒得点破,你绝对藏了一手。他只笑,说我技不如人就耍赖,还损我是臭棋篓子。
别看他平日知冷知热,还处处让我,对弈之际从未留过半分情面。不过我很崇拜他的棋艺,纵使常吃亏也爱跟他玩儿。
“师妹,太精彩了!”竹熙一路大笑从远方跑来,叽里呱啦地说:“有弟子被家人逼来选拔,特别不情愿,上来就问十二阁有无歌伎,阁主两眼都要射箭了!另一位弟子憨憨的,听见也兴致勃勃地谈论歌伎,给他娘气的直骂,说他看别人拉屎腚眼子刺挠,哈哈!阁主还说长老们都忙,清玉内外都需要操持,你们若清闲就去清玉走动走动,看看有无帮忙的地方。”
反正无事做,遂到清玉一游,但此处井井有条,并无任何插手的余地,几百位新秀穿戴整齐,全部端正站着。
我扫视群众,发现右侧中后段一名男子被衬托得格外诡异,大家都目不斜视,只有他贼眉鼠眼,谨慎地左右观望。
他面似铜锣倒不显胖,甚至瘦到畸形,看着就感觉硌得慌,穿得也很杂乱,虽然仅有一件破衣裳,却盖着好几层补丁,各种面料都有,就连腰间挎着的长刀也是不配套的鞘。
竹熙同样注意到他,小声提醒我道:“师妹,他好像在看你。”
“他叫茶祭,是杀手。”楚尽说:“我认得他的刀,是后配的鞘。”
虽然麟父肯下血本,奈何百密一疏,因为我身躯已死,再想杀我肉身绝无可能,顶多活受罪而已,这便是修尸道为数不多的好处。
云洲虽然属于散仙聚集之地,但不算层次高,说得直白些就是大家的躯壳也会生老病死,只不过比凡身活得久,但并非所有身死之人都能够修尸道。
有情众生的元神都是不生不灭的,所以身死仅为假身无法再被使用,灵性不能再通过这副死身发挥作用,然而修尸道的法门行得通,可是符合标准的太少,愿意修炼的更少,能保证不半途而废的更更少。
毕竟目前为止修尸道基本没有大成就者,并且法门凌厉,等级又森严,升阶渡劫极容易被打回原形,若修为散尽再加自身损毁严重,达不到修尸道的资格,以往那些年纯属白遭罪了。
话说回来,第一阁弟子穿刺凤墨袍,而一阁只有我是女弟子,所以十二阁就我一名女子穿这身儿,目标太明显,不过除非茶祭有让我散尽修为且损毁身躯的本事,否则永远无法达成麟父心中所定义的复仇。
“茶祭,我好像听说过这号人物。”竹熙沉思片刻,继而道:“他要去杀谁,会在头三日请对方吃茶,还不是面对面请,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在日常饮用的水中,并且他的刀好像是有一次碰到强劲的对手,不仅没杀成,还被对方夺了刀鞘。”
我也在街头巷尾听过关于茶祭的闲话,闻得此人卑鄙无耻,是败德行的领袖先锋——扒寡妇门、刨绝户坟、踢瘸子腿、骂哑巴人,还给年轻人灌输极端思想,又吃软怕硬,看谁有钱抱谁大腿。
竹熙困惑发问:“你们说他既然有掺茶的俊本事,直接下毒多痛快?”
楚尽轻叹着答:“掺茶是他编出来打名号的,不是真的。”
竹熙追问他怎么知道?但听楚尽说夺茶祭刀鞘的人是他。
他讲述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算起来彼时我入十二阁没多久,在地底戴着冶魂锁修炼,还不认识楚尽,可茶祭的名号已经响当当,“吃茶夺命”在云洲盛传。
楚尽因此顽性大盛,匿名叫茶祭来取自己的命,并酬以重金。
他特意离开十二阁去荒郊野外住,又随身带着壶清水,就想看茶祭如何掺茶进来,结果没等来茶,倒在夜晚更深露重之时等来一把长刀。
竹熙连叹没想到:“所以你是被诓了,那为何要夺刀鞘?”
“因为他缺钱。”楚尽解释道:“我笃定他舍不得换刀,是故意气他。”
在我记忆中楚尽调皮的时候很少,即便我们在一起胡闹,馊点子也都是我和竹熙出的,但现在想想,我和竹熙就是小打小闹,楚尽才是动真格的,居然耍钱玩命。
可我看茶祭总觉得勉强又矛盾,他绝不会逃出白淄和诸教习的法眼,所以只有挑选弟子这会儿工夫能由他裹乱。
倘若我没来清玉,他见不到我,岂非白跑一趟?是他有其他对策,还是他在敷衍麟父这单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