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淄面对人群讲话,身后是各位教习;她讲完,教习们还要讲。
他们在毒辣的阳光下暴晒了半时辰才终于结束这部分,开始准备后面的事了。
这段时间所有新秀都在清玉广场上自由活动,包括茶祭。
他活像倒立着的铁锹,杆细的身儿上顶着一颗大头,微妙地拿余光一再观察我的位置。
竹熙佯作不经意,其实一直在盯着他:“茶祭看似自然,却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前几天我抄经的时候,总会记起麟童惨死的样子,从而想到我看过的无数奇形怪状的尸体,可都没有此刻茶祭的行动轨迹这般扭曲可怖。
我跟竹熙简单解释一番麟父雇杀手的情况,结果他又迸发出歪主意,教我化被动为主动,出其不意地去打乱茶祭计划。
我想,反正连白淄都在,不会出大问题,便迎他过去了。
茶祭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露出诧异神色,最后跟我对上目光,又勉强改作虚伪的笑容。
两位师兄跟在我身后,楚尽向来镇静,而竹熙依旧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烟雀!”他故意大喊我的名字:“烟雀!”
这几声叫出口,新秀们全变了脸色,下意识往清玉另一边撤,想看又不敢看我,便汇聚成一大片闪烁不定的眼光,还有一堆嘴巴凑起来小声嘟囔。
“她就是杀人如麻的烟雀吗?”
“听麟父说,烟雀在十二阁修尸道,应该是她。”
即便我晓得麟父已经丧心病狂,但面对被他煽动的群众的舆论攻势也还不能即刻消化。或许我现在上街都得人人喊打,名声比早年大闹云洲的赤冀还要臭。
赤冀是三界通缉犯,他生长在云洲,野心倒是比云洲还大。
他与修炼主流不和,遂自立门户,又聚集许多狂徒兴风作浪,跟裴衾予对打仨日夜的大魔头就是他。
从那之后,他确实未再骚扰十二阁,但没有轻易罢休,直接摸“北海”那块更大的饼去了,只是没想到此决定成为他的转折点。
纵然他使尽浑身解数与北海结交,最终也还是被识破,有神仙将赤冀诡计上禀玉帝,玉帝以天雷锻造湮魔杵将赤冀封印,于是他的宏图大志连同自由身一起被关押了。
关于这桩事,我后来还问过楚尽和竹熙,既然裴衾予都有一换一的能力,为何玉帝不将魔头斩草除根?
他们说,裴长老也后怕过一阵子,因为听闻赤冀还有杀手锏,连玉帝都没奈何,权衡之下只好留他性命,惊得裴衾予一再反思自己太冒进了。
赤冀乃实打实的罪孽,相较之下,我被唾骂委实冤些。
“还真是你!”茶祭做好心理建设,表情变得流畅,坦然越过我走向楚尽:“适才我就觉得像,但离得太远,没敢认。”
我心说你看的分明是我,但见楚尽从容地与他说话:“你怎么来十二阁了?”
茶祭单纯又灿烂地笑答:“作孽太多,我金盆洗手了!好多人劝我走正路,我就想在十二阁挑选弟子时来碰碰运气!”
楚尽点头称是,又随便谈了谈,便说不打扰了。
我很困惑,竹熙也有一肚子话要问的样子,却被楚尽硬拉着离开。
从这儿走出清玉是一片静谧的竹林,地上铺的木道都有点朽了,但不减此处的盎然生机。每当风吹过,耳边就充满竹叶的簌簌作响声,眼前则是晃动一地的斑驳光影。
再往前走有一池碧水,与绿草融合起来,总使人觉得清净。即便叶子黄了,木道朽了,水中生藻了,也还是看不够,走不够,待不够。
我正醉心竹园,一阵朔风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逼得竹梢全部弯下腰去,连向来静谧的水塘也掀起波涛,随之一声巨响,震得我脑袋生疼。
我转头找声响源处,原来是劈在凌月刃上的一把长刀。
它映着日光,离我不过一臂距离,又刺得我眼睛生疼。
此刻我才反应过来,茶祭是杀手,不可能在明处动手,得亏楚尽不好糊弄,否则这回我要被抬走闭关了。
“人心叵测啊!”竹熙捏紧拳头:“敢跟我们来阴的,看师兄教训他!”
茶祭面露讥诮,跟刚才判若两人,霎时飞身跃起,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扬起风沙,迅速挥刀又砍过来。
茶祭与竹熙过手几回合,客观地讲,他身手确实不赖,可我总觉得一般,许是因为见过极其出神入化的刀法,便衬托得他平平而已了。
“住手!”
裴衾予站在竹园入口处,因离得太远,我第一眼仅看见他模糊的身影,可他移动速度极快,第二眼就近在咫尺了。
他并拢双指隔空打刀,茶祭瞬间两手空空,裴衾予接住掉落的长刀大叫“没收”,又头也不回地奔往清玉去了。
茶祭顿时慌乱,或许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一茬儿,还没弄清来者何人就抽出短刀紧紧追上。
我们仨也跟着跑过去,率先看见茶祭要挟持裴衾予逼他还刀,随后看到裴衾予不惧地打掉他的手。
“老夫认得你,名号很响亮吗!”裴衾予立起眉毛,一张嘴唾液迸溅:“沾酒醉遇色迷,见财起意逢赌必急,是不是你!没本事没素质,不上道不仗义!正经事不见你,下三滥的事桩桩少不了你!”
裴衾予气场强大,说话字正腔圆,但语速太快,茶祭完全听懵了。他抬手在茶祭身上戳定身穴,力道太劲,换成孱弱之人都能给捅死。
“你借到几个胆子敢来十二阁闹事?又要刺杀弟子,又要挟持老夫!”裴衾予再次撸起袖子,扎稳马步,抡圆胳膊:“兔崽子!”
他左右开弓似射雕,摇头摆尾健如蛟。大耳刮子不要钱,要命。
竹熙吓得瑟瑟发抖,脸都皱在一块了,问我要不要上去劝劝?
我真佩服他还有劝解的心,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敢。
待裴衾予停手,茶祭已令人不忍直视——脑袋红肿得发亮,人也被扇倒在地上,嘴都被打歪了,还有血从他嘴角一丝丝地渗出来,想必是牙碎了。
清玉的另一侧,上百号好事群众都在看裴衾予发威,这些新秀还没被分配阁系就先一睹裴衾予风采,表情都太精彩!
裴衾予居高临下地斜睨茶祭,又愤慨地教导一通,最后对我们下令:“你们给他丢出去!”
竹熙忙不迭点头哈腰:“好嘞!好嘞!”
我们把他捆好,一溜烟抬出十二阁,又找到一处僻静地方歇脚。
竹熙把他扔在地上,奸邪地笑起来,吓唬他说:“这里没人,快给他杀掉!我们下期要炼骨,有这副骨头能轻松不少!”
我表露出兴趣,顺着继续说:“哪知道裴长老给骨头戳碎了否。”
楚尽冷漠地打量茶祭:“剖开看一下。”
我为他解开定身穴,怜悯地注视他:“你八成是活不了了,还有甚话要说?”
茶祭痛苦且缓慢地扭正头颅,嘬了嘬牙花子,又吐出两颗牙。
“我不是非要杀你,连麟父都说‘尽力而为’,我怎会不知死活?我就是拿钱了,总得来一趟,这次不成,也没下回了。”茶祭调匀气息,接着说:“原计划借十二阁招新混进来,找机会再抽身去找你,结果......嗳!解释起来怪麻烦,反正我来了,这趟回去也好交差......你们倘若能留我一命,我有桩关于麟父的秘辛,可作交换。”
我让他从头讲,他说有位高人不请自去天昭,但不是杀手,麟父经过他指点之后就再未将精力放在杀手上,行踪也鬼祟无常。
“这之前他已经雇了我,还一定要我杀你,可我因为私事耽搁几天,临行前再见麟父,发现他性情大变,好像预料到我杀不了你,只说尽力而为。”
这本彻头彻尾的糊涂账,时时听来,时时使我苦笑。
每听说一次麟父之事,我都有道不明的无力,因它超出我所能及的范畴——面对麟父,我没法讲道理;面对舆论,我没法挨家挨户地去澄清,好像我只有被它牵鼻子走的份儿。
楚尽问茶祭,如何证明他所言属实?茶祭告诉我们,去往麟父所在必经过天昭麒麟,若有法子跟它沟通可以去问,但它脑袋和身体都被锁链捆着,想要张嘴说话怕是难。
他完全不回避我的目光,面对着我们的坦荡的脸底气十足,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当场确认他说的是真话,可我莫名相信他没编谎骗我。
横竖是吓唬他,总归要放人,故称表现不错,给茶祭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