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二阁之际,教习们正吆五喝六地带领新弟子四处闲逛,遂使我们躲到地亘山来了。
地亘也是云洲四仙山之一,位列天昭之后。
十二阁挨着它,倒叫四阁弟子占去不少便宜,因其多生仙草及灵芝一类,第四阁法门为炼丹制药,于是都敬称地亘为“宝山”。
它的溪水亦奇,呈淡褐色,在任何时候都是温热的,被滋润的树和花草,枝叶都是半透明的颜色。
尤其到夜晚,或者天凉之时,能看到蜿蜒的溪水上弥漫着薄雾,逐渐扩散入静谧的森林,在坚硬的山峦和劲树中柔和地飘舞,遥望此景如同观侠女舞剑,有种刚柔并济的美。
竹熙嫌无聊,提议上山找溪水源头,我见山路崎岖,偷懒不想登山,是以托楚尽寻只有灵性的活物回来,待我将其豢养成灵兽,便得以多练一练通兽诀,好做足与天昭麒麟沟通的准备。
他们走了好一阵,我没料到会这么久,有点想去找他们,此时再看上山之路,忽然觉得也没有很难走。
我迟迟没行动,还是怕走散,索性躺在玉石上养神,没多会儿就听见林间传出朗笑,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起身送目,看见一袭刺龙银袍行走在重重树影中,不晓得在跟竹熙谈甚,总之很开心。
初识楚尽时,我觉得他高不可攀,不展笑颜要比冷霜清寒,但一年年地相处下来,感情日益好,就算看他面无表情也不觉得冷酷了,也发现他愈发爱笑了。
“师妹!”竹熙捧着一堆果子跑到我面前:“刚在山上摘的梨,甜得紧,指不定是仙梨!”
楚尽也走过来,点头说:“确实甜,你尝尝。”
我伸手去拿,又被竹熙打断。
“你认得梨吗?”竹熙把果子举到我眼前:“梨在我这儿,你去楚尽手里掏甚?”
“糊涂了。”我讪然地笑笑,又把手中的东西还给楚尽——看着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墨色玉石,所幸没直接下嘴。
竹熙阴阳怪气地嗔:“楚尽秀色可餐,你以后就看他管饱得了!”
我埋头啃梨,心说也不是不行。
“找到一条蛇给你。”楚尽坐到我身边,托起一条小青蛇给我看。
它通背青翠,三角头小红眼,唇至最外一行鳞为白色,尾部微红,生得很俊俏,只是一动不动,浑身散发着沮丧。
我把它从楚尽掌心接过来,取名为“青鸿”,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试图和它联络感情,但用尽方法它还是非常冷淡,似乎怨我强占它。
我被它作得无可奈何,只好再带来地亘放生。
今日地亘不清闲,山野间布满身穿黄袍的四阁弟子,八成都是上宝山采药来了。
我在林中蹑足潜踪,最后再跟青鸿说几句话:“冒昧占你是我不对,已经向你赔不是了,你我缘分浅,亦是我照顾不周,我这就放你,你莫要再耍脾气闹绝食。”
我现在看它真是头大,这段日子我都不会再有豢养灵兽的念头,简直比带孩子还要费精力,遂把这块烫手山芋放入青草茂密处,赶紧尥蹶子下山。
我走到山脚时感到无比轻松,好像不是下山,而是卸下千斤重担,但就在此刻,我听见山林中冒出悉悉簌簌的脚步,还有许多弟子急切的叫声。
“捉呀!快捉!”
我转身看热闹,却见一条青蛇撒丫子向我奔来,快到就像在草地上飞!
一堆四阁弟子紧随其后,都在聚精会神地逮它。
我头皮岂止是麻,甚至连头都要吓掉了。
我和青鸿之间,平和相处的时候少,互相较劲的时候多,这位祖宗我万万伺候不起!
“别!别过来!”我回身就跑,又听见弟子们叫。
“别怕!快拦住那条蛇,此乃药酒佳品!”
我骤然跑不动了,也生出担心,然而就在这片刻之间,青鸿矫健地缠住我的脚踝,一溜烟儿绕上胳膊,像溺水人毫不迟疑地攀住浮木一样,攀上了我的肩头。
四阁弟子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挪动腿脚,生怕给蛇惊跑,嘴上也轻轻地说:“你不要动,待我们来捉它。”
虽然我和青鸿互不待见,只有短短几天缘分,但横竖有点交情,眼睁睁看它被捉走酿成药酒,确实不忍心。
我想保全它的性命,便端正态度,诚切地劝:“它修炼已有千年,日后能够升阶为龙亦未可知,酿成药酒太可惜了。”
结果对面弟子们听罢,眼睛顿时闪耀出精光,大白牙随之展露,大拇指也竖起来了:“好!太好了!就要这样的酿酒才好!”
青鸿扭头嗔怪地瞪我,确是无声胜有声,它大抵正在内心骂我。
但我觉得比起待在地亘容易被抓走酿药酒,它还是更愿意跟着我。
说实话,它在危急时选择相信我,我感到很满足,可也郁闷,因为它跟我不对付,给它抻直拎起来尚没有三块豆腐摞起来高,然而磨人的本领堪称骑在人脖颈子上连拉带尿,还打不得骂不得,我难道要迁就它一直装作看不见闻不着吗?
青鸿非常机灵,似乎看出我的顾虑,此时乖巧地把头贴在我的脖子上,撒娇似的蹭来蹭去。我低眼看它,它便拿渴盼又委屈的目光回视我。
我被它的眼神吸引住,致使愈陷愈深,从中看出哀伤,甚至看到凄楚和憔悴,竟悚然感到可怖,因为我再次为这般情态心软了,幸而此番不是生死关头,不是在战场上。
“酿酒不好。”我鬼使神差地说:“我要带它回去了。”
众弟子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还有人愤愤不平地过来跟我理论:“你方才见它如见鬼,呸,我看你见鬼都没见它吓得厉害,怎么突然又要霸占它?何况它在仙山修炼,不似小蛇精,岂容你说要便要?”
我笑着回问:“所以便容你说酿酒就酿酒吗?你平常采药多了,仙山不计较而已,还真当地亘是你家后院?况且它乐意跟我,我也愿意要,何来霸占之说?”
他气得哑口无言,转头鼓动同样不愿忍痛割爱的弟子,但也有弟子不想把事情闹大,正在焦灼关头,对面后方有一张熟面孔挤出人群。
她是住在我隔壁的那名抱恙的四阁弟子,我们有过接触,但不算频繁。
她生性敏感,爱多思多虑,我无意中的话语也有对她脆弱心灵造成伤害的可能,使她兀自揣测我是否在影射她,或者误解我的话,困顿好几天之后回头来找我纠结此事,结果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再得同她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抑或我原本是何意思。
偶尔还好,总这样让我觉得疲惫,因为我是不太在意这些的人,更不是有很强动机和目的性的人,稀松平常的闲聊天根本无甚特殊含义,我亦无多心去讽刺嘲笑谁。
或许因为她的底色太简单,就是过于简单才无法承担沉重和丑恶,包括人性的变化多端,容易去揣摩从而影响自己。
这点也是令人心疼之处,就像渴望真善美的人被现实扎了满身刺,却因此变作外界眼中的刺猬。
总之在她身边最好不要有纰漏,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都得提高警惕,也要婉转地换成她能接受的方式进行表达。
然而我活得随性,更没长着一双精明势利眼去看人下菜碟,甚么先敬罗衣后敬人在我这儿都是屁,所以对大家的态度没夹杂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从而内心坦荡,任人误会,任人不理解,我真是多一句都懒得解释,懂就懂,不懂也无所谓。
正因如此,我是不会专门为个别人改变交际态度的,倘若我们共同经历过大风大浪致使友情深厚自然另当别论,谁叫咱俩好呢?可我们顶多算邻居,连顿饭都没一起吃过,还需要我单独且例外地转变来呵护你吗?为何老要为你的个人揣摩多费口舌?凭甚要为照顾你的易碎心理而小心翼翼?
我明白这类人其实很值得珍惜,值得信赖和被保护,奈何我们交情太浅,目前无法支撑我们进一步深入彼此内心。
我们起初闲来无事还能聊会儿,后来有次发现脾气实在不合,便渐渐生疏了,现在演变成见面也仅是客客气气点个头。
那回又是我无意的话,在她的误解和追问下,我无可奈何地打马虎眼想搪塞过去,却被她揪出自认的漏洞。
其实她没明白我的本意,但我已解释倦了,就想顺着她把这事儿翻篇算了,没想到之后见面的几次她都在旁敲侧击地提这件事,又举出一堆例子来证明她的正确。
我承认她所言无误,却与我的本意天差地别,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如何放到一块相提并论?
我有一瞬间感觉她可怜,听她讲述经历也理解她体谅她,仿佛永远松弛不下来,永远谨慎小心地保护自己,是以当时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复她。
她见我态度平淡结结实实地愣住了,随后说:“你知道吗?这些话我想了好几宿,又思考该如何在我们谈话之间找机会引入才不显得突兀,可你这样一笑了之真的显得我很愚蠢。”
我本来想回答她——别拿自己不当回事,也别拿自己太当回事。
但最终没有吐出口,因为觉得太像说教了,毕竟是平辈,所以端着得体的笑容,打趣似的和她道:“那你想得可真多。”
她因此又不高兴了,我只觉得无甚大不了的,这还算个事儿吗?
抛开弊端不谈,她性格所带来的细腻和贴心是闪着光的,能最大程度地观测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除非那人她实在厌烦,不然都不会不管不顾的;她还会不留情面地自省,这点也是很多人难以做到的。
我是真心希望她能够轻松些,也清楚她不是城府深的人,兼有温暖的一面,奈何性格不合,姑且各自安好罢。
此刻她站出来,俯首在适才蛮横的四阁弟子耳畔悄声低语,又拉上内心不平衡的各位同窗,不晓得如何劝解的,最终议定放过青鸿。
我对她报以微笑,她也冲我点点头,让我觉得我们的界限维持在这儿就挺好,使大家都舒服,看似不远不近很普通,其实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忙就会帮,她有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诸弟子一步三回头,还在不停叹息:“难得碰见如此极品,倒为旁人作嫁衣裳!”
经过此事青鸿老实许多,或是认命了,而我看过它哀求的目光之后,情绪便变得复杂,又强迫自身别多虑,某些人事可以认真对待,却也别较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