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昏欲睡,听见惊雷如擂鼓,轰得大地连带门窗一起震颤,继而到来的是瓢泼大雨声,困意随之消减些。
我起身开门,饱含湿气的狂风瞬间撞到脸上,苍穹一片漆黑,衬托得闪电更灼目、雷声更骇人了。
我上次见如此凄厉的天雷还是在渡劫的时候。
那夜的雨已经不像雨,而似海从天上砸下来,三道天雷更是我修炼途中的必经之路。
修尸道相较其他法门要艰苦许多,三道天雷搁在别人身上是升仙才有的劫难,但对修尸道者来说它仅仅是敲门砖,经得起才算真正走上修炼之途,往后才有升神的机会和资格。
修尸道与僵尸还有不同——僵尸修炼乃人死未烂,在棺椁中受日月精华,所炼为犼。
犼修炼三百年缩肉入骨,骨生红筋白毛,五百年白毛转黑,接着五百年黑毛化黄,再五百年黄毛呈金,之后修炼千年生双翅,历天雷劫升金毛犼。
传闻金毛犼有与神对阵的恐怖力量,一犼能斗三龙二蛟,厉害极了。
修尸道则是仙者修死身,虽与僵尸有根本上的差别,可在很多人眼中大同小异,或许在老天眼里亦差不多。
好比犼生白毛或黑毛时,大多会有天雷降下将它轰死,结果我尸王渡劫前夕掐算得天雷劫,内心除去认栽也不剩甚了。
竹熙此前总爱说:“你既有资质,又有天赋,要多往上走一走,别糟践了!”
等听闻天雷劫之际就不再说了,只会唉声叹气,又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他给我讲诸多师兄们的经历,指他们修炼数万年才走到天雷劫这道坎儿,而我才区区几千年。
听起来是死路一条,是我根本不能承受的难关。
我当时不理解,直到两道天雷劈下,再硬的骨头也硬不起来了,才彻底悟透竹熙的意思,终于知道修炼不是儿戏,渡劫更不是。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清玉,滂沱雨势几乎将我淹没,身体火辣辣地疼,头脑完全无力思考任何人事。
待第三道天雷劈下的刹那,我通过刺眼的电光看到了楚尽。
他挡在我面前,天雷落在他背上,雨水顺着他下颌淌到我的颈窝,却像刺到了心底。
此刻我才惊醒似的开始后怕,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号啕大哭,也是头回在楚尽面前落泪,很感激倾盆大雨将我失态掩去三分。
楚尽紧紧抱着我,我能感到他在发抖,双眸中凝结的担忧好像早已转为恐惧,连盯着我的瞳孔都止不住地震颤。
我知道他在意我,可完全没想到是这种程度。而他一个字都不解释,最后只跟我说了句“我来迟了”。
此前我见识世间的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过了,却没体验过被爱的感觉。
经此一夜,即便楚尽没说过他爱我,我也懂了。
我看见他为我挡天劫,同样看到他对我的心意。
竹熙特意在我入关前来探望过,说那夜白淄在十二阁布法障封禁所有门户,楚尽破法障已犯大错,结果又替我扛天雷,是以大错特错。
白淄骂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糊涂!”
她惩处楚尽一百戒鞭,楚尽在众目睽睽下端跪在清玉一鞭一鞭受,始终一声不吭。
竹熙没心没肺地冲我笑:“阁主动雷霆之怒,诸长老脸都歪了,俱叹英雄难过美人关,好一通唏嘘扼腕!”
我没见白淄罚谁罚得如此狠,一般小错罚十,大错二十,已叫众弟子苦不堪言,这破天荒的一百戒鞭足以载入十二阁典籍成为历届弟子的反面例子。
我关好门钻回被窝,思绪却未就此关住,在楚尽怀抱里听屋外雷雨声,依旧难忘那夜他拥我入怀时颤抖的身子。
我好想问问他——你怎么会那么害怕?以我的程度其实能够承担起三道天雷,你应该是清楚的,为何会方寸大乱?
楚尽睡眼惺忪地看向我:“还冷吗?”
我摇了摇头:“不冷了。”
他侧撑起身,面含微笑一声声叫我姓名。我一遍遍应他,直到他说:“烟雀,好名字。”
我佯作不满意,斜眼逗他:“只有名字好吗?”
楚尽指尖慢条斯理地绕着我的发丝,另一只手拉住我的左腕,牵起来看了又看:“好镯子。”
这一幕同他为我挡天劫的时刻一般,大概永远无法令我忘怀。
他低眉敛目,嘴唇与彼时一样近在迟尺,我忍不住痴痴地看——从喉结到肩颈,还有硬朗的臂膀和胸膛。
我依然悸动,面对的仿佛不是多年朝夕相处的爱人,反而有情窦初开的青涩和紧张。
他手捻青丝缓缓轻嗅,淡然又从容,掌心反复摩挲着我的腕子,一再留下温暖的触感,和若有似无的力道。
暴雨寒风妖魔般凛冽呼啸,我挨着他的黑发白袍只觉得脸颊发烫,几乎不敢再去看他。
我强作自然地将被子蒙在头上:“睡了。”
“不闷啊?”楚尽一边掀开被角,一边伸手来搔我的痒。
他起顽性比我还能闹,我根本不是对手,没多会儿就借口疲乏偃旗息鼓了。
倘若早知道会梦到麟父,我宁愿不睡,虽然是后话了。
我梦到麟父穿梭三界,走到哪里都丧心病狂地喊:“烟雀乃三毒之代表,被摒弃在六道轮回之外,是出入阴阳的怪物!”
我一路跟着他,一路没出息地哭,近乎把心底的委屈全发泄出去了,直至他凶恶转身,又飞快闪开眼睛望向我背后,诡异地尖叫着讥笑起来。
我回头去看,见到身后是楚尽时瞬间惊醒,吓得我陡然从榻上坐起来。
“怎么了?”楚尽立刻坐到我身边,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我突然冒出去天昭的想法,急迫到片刻也不能耽误似的:“我要去天昭。”
楚尽好像没听见,云淡风轻地端来一碗汤水:“尝尝。”
我咽下一口,清甜的滋味即时充满口腔:“你熬的吗?”
楚尽点一点头:“阁主教的巩固元气的方子,我又添了星辰花。”
雨已经停了,楚尽站在门口,柔和的光芒在银袍上浮动,带着花草清香的微风拂过他,又吹向我。
不知为何,我感到楚尽很沉重。
阳光积压在他肩头,跟不可挪移的山峦似的。分明站在晨曦下,却暮气沉沉。
“我陪你去。”
楚尽突然回答我要去天昭的话,而我又犹豫了,可想到关于麟父的噩梦,还有白淄约束的时间,还是决定尽快走一趟。
我们自十二阁出发就没歇过,赶到麒麟所在时天已经黑透。这里似乎离星斗更近,连圆月都比平常大很多。
许多零散的小锁链落在麒麟周身,有被挣断和踩碎的痕迹。
它被一条腰粗的锁链捆着嘴和四足,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哪里还有神兽风采。
楚尽召出凌月刃劈上锁链,霍然发出震耳的钝响,劈断的同时阴风大作,麒麟也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我掐住通兽诀,分辨出令人心悸的二字——快跑!
楚尽一刹回望,我却窥见他温柔目光下的凄怆,恍若千言万语都融化在这一望里头。
大风越发肆虐,天昭红叶被疯狂地刮掉,又簌簌聚集在空中盘旋,好像洒满天际的鲜血,顷刻将我们包围在内。
“你快走!”楚尽眉间焦灼,眸色时而涣散、时而清晰,须臾间只顾拼命把我往外推。
我死死拽住他,问他怎么了,却没有得到回答。
楚尽忽然不动了,石像般伫立在狂风中,继而阴森地抬起头。
我随即看见一双贯彻仇恨的眼睛,也明白做甚都来不及了。
他飞快祭出一根长杵,紧接着刺入我的胸膛,好像排演过千万回只为这一霎——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也没有停顿和话语,生怕慢一点都会让我得到生机。
他顶着楚尽的样貌诡异地尖叫着讥笑起来,我忽而好恨,也好伤心。
此番麟父夺舍是蓄谋已久,任谁也算不清这笔烂账追溯源头该怪在谁头上,唯一清楚的是——由于我而牵连楚尽遭殃。
他率先痛骂女修尸道者,从一系列的表述中我才清醒地认知到麟家与某位女修尸道者有血海深仇,而她渡劫失败,麟家也再无机会向她寻仇。
麟童之事我一直觉得冤,不理解麟父为何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不依不饶。
原来麟童死亡,他亦失去活着的希望,就是要拿我泄愤拉我陪葬,绝无道理可言。
因为在他眼里,我与其仇人是同类。两桩案由此全都不明不白地扣在我头上,真荒谬,真荒唐。
他借楚尽之手伤害我,借楚尽之口侮辱我。我唯有面对承受,始终无法解读此刻的心情。
我们的结局便是如此吗?苍天对我是否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