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酣畅淋漓地大笑,不再像曾经怒吼老天眼瞎时那般愤慨,反而开始高喊苍天有眼,还说不枉修炼邪术,终是报仇雪恨了。
“为诛你元神,我踏遍九霄苦求湮魔杵!纵使魂飞魄散,我也要跟你同归于尽!”
我在某刻会看见楚尽本来的样子,但很快又变得狰狞。我看到他明暗交替的目光,也看到落下的眼泪。
我虚浮又沉重地躺在地上,胸口火烧似的疼,一切景象都变成灰白色,意识也逐渐涣散了。身体的剧痛比凌迟更甚,使我煎熬,也使我感觉今夜那么长,仿佛长过我这一生。
我知道楚尽还在,因为麟父仍在痛骂,但我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我大抵很狼狈,更不甘心不坦然,实在是太多遗憾,有许多话还没跟楚尽说过,今朝一别恐怕再没机会了。
我喉咙充斥着血腥味,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心底想一想,就算与楚尽讲过了。
楚尽,有你陪伴的日子很久很久,我还总觉得短暂,是否好贪心?
我常常想,你对我有意为何不说?我对你有情为何也不说?现在看说与不说也没有很重要。
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这便足够了。
湮魔杵就算神仙也难捱,我扛不住了,你别怪我走得仓促。
感恩你一次次地护我周全,你要照顾好自己,你在哪,我的家就在哪。
楚尽,我们就此别过。
我在弥留之际模糊地看到楚尽离去的背影,一步步地走远,最终消失在灰白的道路上。
我也终于闭上眼睛,随之万籁俱寂。
我仿佛睡了一宿很长的觉,没想过还有再见光明的时候,也没想过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会跟我初在十二阁睁眼时别无二致。
房间充斥着草药的清苦味,几乎能钻入五脏六腑;晦暗的油灯散发出绰绰光影,浇在身上好似在侵蚀皮肤。
风灌进来,烛火好像鬼眼睛一眨一眨。
我感到胸口痛得发胀,却怎么看都没有伤痕,坐起身忽然头昏,想起天昭之事如噩梦一场。
“湮魔杵还在,只是匿形了,目前没法子。”
我慌忙去循声音源处,看到白淄坐在空虚的角落,正平静地注视我。烛火映着她眼眸,仿佛映在坚硬的石头上。
我问她楚尽在哪,她分明听见了,却不回答我。周围一片死寂,她也跟死了似的。
我稳住脾气,再次逼问:“十二阁解尽天下事,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去天昭......”
“他还活着。”白淄打断我,接着说:“但失去记忆,回不来十二阁了。”
我头脑顿时发响,眼睛瞬间看不清了,也再制不住脾气:“回不来十二阁他去哪!”
“你一时间无法接受也正常。”白淄阴沉地站起身:“但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你好自为之。”
她开门要走,我一股火冲上头:“你把话说清楚!”
白淄缓缓转头看我,眼睛闪出决绝的光:“你日后不许踏出十二阁半步,清不清楚!”
我要去找楚尽,这道命令无疑是雪上加霜,甚至使我感到绝望:“凭甚么!”
“凭你出去就闯祸!”
白淄连多一眼都不看我,多一句话也不肯说,只留下我在昏暗的小屋中,还在期待一切都是假的,都没发生过,只是噩梦而已。
我一路扶着墙去到楚尽房间,又回到自己屋里,在看到桌上的空碗时终于被现实狠狠甩了巴掌。
我记得楚尽说他加了星辰花,我甚至还记得这碗汤的味道。
我哭到恨不得剜掉双眼,凭甚我没死,凭甚他回不来。
找到楚尽就此成为我的执念和心魔,激起无限贪嗔痴。我不确定白淄说他还活着是否仅为安慰我,我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日日垂泪,夜夜做梦,而白淄始终不松懈,加强各种看管把守死活不让我出去找人,任我如何保证,她也笃定我离开十二阁就会惹出滔天祸事,是以我这段时间过得无比消沉。
我甚都不顾了,成天待在酒窖喝得烂醉。忧心若醉是醉,烂醉如泥是醉,我妄图逃避现实便选择后者了。
我到后来已经难辨晨昏,却依旧无法释然。我记不清这般寸心如割的生活有多久,只记得日夜难熬。
今夜竹熙再次来酒窖找我,说话我半点也听不进去,只晓得他在劝解宽慰我,也叫我摒弃出十二阁的念头。
“听话,别再跟阁主硬碰硬了,受苦的只有你。”他满面愁容,又悲哀地对着我看:“你晓得又醉了多少天吗,阁主已经气疯了。”
我拿起酒壶掷他:“滚!”
竹熙伸手过来,要把我从地上抱起来,还在说:“你旧伤未愈又隔三差五受戒鞭,还总饮冷酒作践自己,动摇元气还了得!”
我愈发气闷,拼命把他推开:“我不想听,你滚!湮魔杵都杀不死我,还怕喝酒喝死吗?你快去阁主面前做你的乖弟子,少来管我!”
“一阁烟雀!”裴衾予冲入酒窖,指着我叫道:“迅速起身,阁主在门外候你!”
“我不去,为甚都来烦我!”我委实闹心,便声嘶力竭地喊:“看我碍眼,不如给我撵出十二阁!”
白淄又踏进门来,面对我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她气得青筋直跳,牙也快咬碎了:“糊涂东西!酒醒之后罚戒鞭一百,我非要打醒你!”
我哀求她:“一千行吗?一千换我出去。”
“阁主莫听她说胡话。”裴衾予快步过来挡住我看白淄的视线:“我看你是疯了!”
“我就是疯了!”我喊得嗓子发痛:“受不了就别给我关在这儿!”
白淄再次露出令我憎恶的神情,那种擅自摆布我的人生还要说是为我好的神情;又以我痛恨的语气,那种好像我不懂事使大家寒心的语气说——
“你晓得麟父给你下的甚么咒吗?没被湮魔杵杀死是万幸,非但不珍惜还糟蹋,我看你现在连时辰都算不清楚,还妄想去找人,死了这条心!”
我觉得她可笑,所有人都可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假若是他们的爱人不明不白地没了,他们会比我好到哪去?这条心又岂是说死就死那么轻松?
我被他们强行拖走醒酒,又被押到清玉受罚。十二阁上下数百人,数百双眼睛都在看我;有人低声讨论,还有人咬牙切齿地数抽的鞭子数。
我在九十鞭时支撑不住跪到地上,人群忽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虽然很快被各位长老压下,我还是听见许多人说我罪有应得,不详化身克人性命。
我如今想,他们真是英雄高见,早说过楚尽该远离我,早说过我会牵累他。我以前还认为他们恶毒,其实是我没有自知之明。
这段时间我脾气也越发不好,总之无事顺心,更无人顺眼,打我的鞭子比以往所有弟子加起来还要多,造就了我在十二阁屹立不倒的狂妄地位。
有弟子拍案而起,天天站岗放哨,看见我便蜂拥而至进行讨伐;还有弟子见我如瘟疫,躲灾一般避之不及,生怕多看一眼沾染霉气。
但我不在乎,往日虽是死尸,倒也鲜活,如今才像真死了。
白淄罚完一百鞭后离去,长老带领弟子都散了,竹熙要送我回房,又被楚箫忌拦住。
楚箫忌让竹熙先走,说他会送我,也有话对我说。
“戒鞭不好受,你别再折腾自己,楚尽知道得多痛心。”楚箫忌一路扶着我,还在语重心长地说:“楚尽认定你,我也不曾将你视作外人。你这般消沉,做长辈的难免跟着操心。听叔父的劝,你真想找他,修炼乃头等主要,你须有三界拦不住你的本事才有希望。”
“他真还活着吗?”我问。
楚箫忌真切地看向我,点头道:“真的。”
这二字卸下我心间极具压迫感的重担,但也不觉得轻松,又问为何阁主不放我出去,为何不告诉我楚尽下落,而楚箫忌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说:“十二阁纵然了解天下事,可若将天下事都泄露出来,天下岂非乱套了?命数便是命数,劫便是劫,都要自己走下去。”
胡鹤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干预别人要慎重。有的事,知而必言;有的事,知而不言。
“烟雀。”楚箫忌送我到房门口,又摸出药罐递给我:“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我仿佛心被压在冰山之下,身体却顶着一轮热辣的太阳。看似不可能的事,却真实地在发生。我被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尽情玩弄,好像不给我折磨到头儿,它就不快活似的。
楚箫忌说得对,路要自己走,而我面前只有一条路,便是修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