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久未饮酒,想起曾经烂醉如泥的日子都像前世的事,可今天特别想大醉一场,是故下山后找酒家去了。
距离近的小酒馆没有桂花酿,也没有人,我便随意要几壶烈酒。它苦涩辛辣,还有点咸酸,却出乎意料地对我口味,好像把这些年的五味杂陈连同它一齐咽下去了。
这位掌柜是热心肠,我刚来时他就忙前忙后,饮酒之际在一旁沉默注视,待我喝光再要,他却不肯了,连忙摇手道:“姑娘,三壶了,就没这么喝的!你现在痛快了,之后可要受罪哩!”
此时后方有人喊,他撩开帘子接过一盘热菜,又端到我桌上:“不要钱,你垫垫肚子。不要总觉得谁都是好人,孤身在外危险着呐!”
我抬头去看,他背对烛火站在我桌边,穿着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大衫,一张黄方脸含着操劳,而眉间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光彩,乃真实的善泽。
我掏钱给他,他推辞不要,一来二去却使我笑起来,只好示意他坐下,边吃边告诉他:“你既不要钱,我留一尊尸尊像给你,聊表谢意。”
我随意抓起一把泥,变作尸尊像,他看过后高兴地笑了:“唏,罕货!市面上无数尸尊像,我看都没这尊好!传言前不久有人卖假货被识破,是因为叫三声尸尊之后它便碎了,往后大伙全用这招验真假哩!”
“你不妨也试试。”我道。
他走上一步捧起尸尊像,晃着脑袋说:“不用验,多年做生意,这点眼力还是有。尸尊像我要了,往后你来吃饭喝酒全不要钱,我老黄记住你了。”
我拦下他:“真不试试吗,兴许就破了。”
老黄朴实地笑着,真诚地道:“这尊要是会破像,我根本不可能要哩!”
我既认真又调侃地说:“我们不需要破像,却需要破相,不破相,烦恼犹如尘垢之使身心劳惫,作善再多也只是福德而已,并非功德。”
老黄愣在原地,似乎有所触动,但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安顿尸尊像去了,回来之后陪我又喝几杯。
空酒壶逐渐堆积起来,酒劲儿也越发肆虐,扰得我在冲动之下回到七系,直奔楚尽房间敲门,结果没人应。
我失落地回到自己房间,却在灯影迷离之中看见一道身影。
“你回来了。”他走过来。
我听到楚尽的声音,也闻到他的味道。我自重逢一直规避叫他的名字,不知为何,或许在曾经的岁月中落了病,想起他的名字就很难过,怕自己发声便会哽咽。
但我反复思考,这些年所困扰我的,全部是内心缘影,仅是发生过的影像,我为何还要死死攥住这些根本攥不住的幻影,反而影响当下呢?
我回忆出来的片段,也是由我所想出的,我一再跟它较劲,便是自我冲突,我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自己?
我拉住楚尽跟他讲:“楚尽,我方才去云洲认识了老黄,我通过他也看到自己,原来我颠倒迷惑好久......好久了......”
楚尽用力扶住我:“你喝了多少,怎么都站不稳了?”
我肆无忌惮地看他,他仍是曾经的模样,恍若依旧是在房中等我回去的少年郎。
我挣开他的手,记忆中我只跪过三次,一是醉酒被白淄抽打一百鞭,二是渡劫飞升在地亘跪过青鸿,三便是此时此刻跪楚尽。
我难以发泄内心的愧疚,只能卸下千万年的傲骨,撩袍跪地向他赔不是:“对不住,平白让你受苦。”
“起来,你见我不是哭就是道歉,如今又跪着道歉,算我怕了。”楚尽把我从地上搀起来,又温声道:“我的心疾有年头了,你正巧赶上而已,不是你平白让我受苦。”
我不晓得如何做才显得体面,也无法告诉他我指的是天昭一夜,只能说:“你权当我惯撒酒疯好了。”
“我原想找你喝两杯,看来今天不行了。”楚尽点起一支烟,又笑了笑:“我鲜少与人一见如故,但是你不一样,所以想跟你说说话。”
我有点吃惊,赵柘和关曼都提过楚尽不会笑,还有任双说他来七系就没笑过,然而他分明在对我笑,蓦地使我明白,他待我终究跟其他人不同,再想起从前也终于不再是特别难过的心情。
“你应该多笑笑。”我恳切地告诉他:“你笑起来很好看。”
楚尽侧头吐出烟气,映着灯光的眼睛迷在白雾里,声音沉凝地说:“你也是。”
我们拉开话匣子即有说不完的话,他问云洲奇闻,我问中陆轶事,以前痛恨的漫漫长夜,今朝又觉得短暂了。
我们聊兴正炽,楚尽忽然说有人来了,我问是谁,还没听到回答,吕阳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烟雀姐,下楼吃早饭了!”他一边喊,一边敲门,可我回来时没把门关严,他一用力便拍开了,能看出他很尴尬,尤其是见到楚尽也在。
“我不是故意的,你说你们......怎么也不注意点儿,倒是给门锁上呀,呵呵!”他面色蜡黄地垂下眼帘,站在门口抓耳挠腮:“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楚尽笑问:“你看又看见甚了?”
吕阳看向楚尽,突然瞪大双眼,仿佛见到妖魔鬼怪,嗷嗷叫唤着掉头就跑。
我们随后跟过去,听见他沙哑的嗓子还在嚎:“我没眼花,也睡醒了,我真看见楚哥笑了!”
任双不耐烦地把粥推向吕阳:“大清早讲鬼故事吓唬谁呢,赶紧把嘴堵上!”
吕阳沮丧地坐下,见到我又来精神了:“烟雀姐可以作证,她也看到了,楚哥真笑了!”
众目光霎时投向我,楚尽再次轻轻地笑起来,又从容地说:“我笑吕阳,问问他到底看见甚了。”
周围凝固了,大家都像不认识楚尽似的注视他,接着又面面相觑互相确定一番,而后平地惊雷的咆哮响起,他们一声高过一声,逮住吕阳七嘴八舌地问他究竟看见甚了。
吕阳吓得一惊一乍,急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呀,我就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本来也没看见什么呀!”
他们堵住吕阳一阵厮杀,楚尽挨着我坐下,我对他说相见恨晚,他说既然相见便不算晚。
我祭出禀冥香交给他,楚尽只看一眼,又点点头,没再多说。
赵柘此刻大声叫停,随后疾步而来,把手中电话呈给楚尽看:“刚来的邮件,你下午带烟雀走一趟,让小吕也去。”
吕阳满面抗拒:“老大,你叫错人了吧?”
“没有。”赵柘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你。”
我明白,吕阳肚子搁不住二两香油,回来竹筒倒豆子甚都会讲,赵柘无非是想知道我的身手。
吕阳不愿意去,一直嚷嚷害怕,却被赵柘不留情面地驳回,称跟着楚尽最安全。
吕阳唉声叹气,好像赵柘让他送死去了:“这一去就是阴曹地府黄泉路,我和七系的亲朋好友也只能九泉之下再相逢了!”
任双拿鼻子哼他:“怕啥,就你老大这张嘴,阎王爷也能被他哄得给生死簿改咯!”
我心说看谁敢改,又见吕阳一再发抖,从而想到他的父母。
他父母身处云洲鹭垣门,之所以名声大噪,是因为他们超群绝伦且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之事数不胜数,受其恩惠之人多之又多,情缘更是一段佳话。
我没见过他们,却也有所耳闻,吕阳既是他们的血脉,不该是这般性格,多历练也好,何况楚尽和我都在,总不会让孩子出差失。
我们在黄昏时出发,我在路上问吕阳他父亲还好吗,结果他很惊讶,反问我认识他父亲吗,还说没见过父亲,他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之前还奇怪吕阳为何随母亲吕吟舟的姓氏,或许因为父亲走得早。
我又问吕阳他母亲如何,但看他愈发低迷,说也没见过,生下他没多久也走了。
我霍然记起闭关之际竹熙来找我,提过一桩事,但被我忽略了。
他说云洲诸多人为争夺一件宝物卷入纷争,甚至有门派牵涉其中,而此物的持有者正是吕阳父亲。
彼时我没在意,如今想,大概就是这件宝物给他惹来杀身之祸了。
这次任务地点叫废弃工厂,路途不算远,楚尽在抵达时提醒吕阳悄声上楼,吕阳虽然收紧声音,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总听你们说冀人冀人,我还没见过,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会不会长得很吓人?这儿有厕所吗?我想想去尿个尿。”
听赵柘说,冀人和凡人用肉眼看外观没有差别,乃被赤冀座下妖精笼络之人群的统称。
他们受妖精点化,钻研邪门歪道以满足自身欲望,且跟在妖精屁股后头净干坏事,譬如妖精发号施令要吃童子,冀人马不停蹄就去网罗,更有甚者被迷惑心智,把家人朋友捆绑起来献给妖精当血食。
早年妖精在中陆飞速扩张,使冀门多达六十四派,七系与其周旋良久,近年已将冀人歼至五门。
赵柘还说,第五处之所以清闲,是因为大多冀人被第三处抓住,先要送去第二处接受“感化”,其中不乏改邪归正之辈,得是残害生命或屡教不改之徒才会沦落到第五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