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曼说赵柘出去寻欢,她总会躲在房间观望,黑暗中看到他离去的背影,夜晚辗转难眠,忍不住去想赵柘此时的快活。
她觉得赵柘表面多情,内心无情,但是十足的好人:“我们说近了是家人般的朋友,说远了是同事,但在他身边久了,无形中以他的女人自居,甚至认为陪伴在他身边的女人只有我,也只会是我。”
其实关曼对赵柘解读得很片面,我能够理解,但她从未了解真正的赵柘,非黑即白不是他,亦正亦邪才是。
她讲述旧事,起始于听闻赵家灭门,彼时她尚未见过赵柘,得知此事起怜悯之心,之后由怜生爱,渴望拯救他于水火。
她没明白,赵柘不需要别人拯救,他救得了自己。
我在清晨回到房间,夜晚的黑云已经散去,天空也不再阴沉,窗外潮湿的雾气贴在阳台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露珠。
楚尽右臂拄在桌上,以拳抵着眉额,好像睡着了。
此时有人敲门,我轻轻出去示意收声,姚昀即刻会意,极小声地问我下楼吃饭吗?
我点一点头,又将房门关严,告诉她:“隔壁关曼刚睡下,晚点再叫她。”
我下来得最早,只有大碗盛的细面在桌上,便没再看第二眼,而是吃了昨夜剩的甜糕,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不吃细面已不知不觉成为习惯了。
我不忌口面食,不吃细面算有缘故,这桩事连楚尽都不晓得。
早年云洲有户人家受妖困扰,白淄遣我去伏妖,府内仅有母女两人。
妇人起初对我还有笑脸,说要是饿了随便去膳房做饭吃。
她女儿年纪小,十来岁而已,见我煮面便来要,遂分出一碗给她,但看她坐在旁边玩耍,叫喊着让我为她端面,总之原话说得难听,没有教养。
并且我孤身在外惯是吃得简陋,即便主人家让我自行做饭,我也没脸占便宜去做大鱼大肉,结果小姑娘嫌东嫌西,痛苦得好像上刑场。
她嘬筷头又敲碗沿,一双筷子在我碗内来回来去地翻,非说我把肉藏起来没给她。
妇人回来她便去告状,说跟我在一块吃不上饭,我那阵真觉得可笑,如此肥硕的大千金,哪里就虐待死她了呢?
我斗妖三日终得胜,归府之际妇人客气极了,假惺惺地感激,装模作样地留我吃饭。
我当时哪有辨识人的眼力,见笑便以为是真笑,听话便以为是真话,所以愉快地答应了。
她走入膳房时面色比锅底还黑,切菜时哐哐地剁,我之后才明白她不情愿,那时根本没思虑那么多,直到她端三碗细面过来,其中两碗分别有一枚鸡蛋。
母女分食有鸡蛋的面,我绝不计较,只恨她将一大把筷子哗地撂在桌面上,三长两短共五根。
死人入棺,棺材以三长两短五块木板拼成,她是在借此羞辱我。
我问她甚意思,她却不撕破脸,还在找辙说筷子丢一根,一支筷子也能吃。
其实此时我就应该离开,但她这么说我又信了,便端起碗喝汤,险些没被骺死,简直咸得要命。
我倏尔醒悟,片刻都不想多待,结果起身离去之际听到小姑娘说:“娘,你没给我放盐!”
我不自觉回看去,见到妇人正端着我那碗面,悉心分去她俩碗中。
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沉不住气,反正以后没交集,你恶心我,我也要恶心你,所以折回去就把面碗扣她俩脑袋上了,还发现她俩碗底有两大块肉。
我痛快了,之后却吃到细面就想吐,拢共没吃几回,倒像吃伤似的,内心不觉得有甚创伤,但身体委实抗拒它,所以不再吃了。
“人不在呀?”一位油光水滑的陌生男子从左门入内,环顾四周之后冲我频频点头:“您好,您好!”
他脚踏皮履为鳄皮,腰系皮带为蟒皮,胳肢窝夹包为蜥蜴皮。
这时节天不凉,而他贴身穿羊绒背心,身外披貂毛大氅,头发根根锃亮,一水儿地向后梳去,服帖地扣在头皮上。
“卢老爷子!”他满面堆笑,回身与卢帧道:“还是劳烦您老给抱过来吧!”
“黄二爷!”赵柘不紧不慢地走下来:“今儿得闲啊?”
“柘哥,祖宗唷!”黄二爷谄媚地笑着,点头哈腰地迎上去:“这不郁哥头两天给我打电话,说要买我园子里的一头鹿!咱们哥们儿还谈什么钱呐,俗!哥哥们有指示,小弟愿效犬马之劳!今儿抱过来给郁哥看一眼,没错的话就送哥哥了!”
卢帧抱着一头瑟瑟发抖的小鹿过来,我目光扫过去,发现是转世的秦琉。
“刚生不长时间,都以为活不成!”黄二爷将园内员工贬低一圈,最后抿嘴赞叹道:“这种情况都能活,奇迹呀!”
“也是麻烦你。”赵柘一边凑过去看鹿,一边说:“陈郁培养的术士为这事儿日算夜算,本来说是一只蜗牛,接回来就被小吕踩回地府了,给陈郁心疼的呀,结果转天人家说不对,是头鹿。”
黄二爷放声大笑,胸脯拍得咣咣响,慷慨激昂地放言:“说麻烦就见外了,哥哥们只管开口,黄昌义不容辞!”
“烟雀。”楚尽靠在楼梯上揉着眼睛:“你下楼怎么不叫我?”
“哎呀!”黄昌忙不迭地冲过去献殷勤,脸都笑僵了:“楚哥,扰您好梦了,抱歉抱歉!老弟这儿有新进的烟,送给您尝尝鲜?”
“不用。”楚尽眼光扫过吃食,随后过来牵起我的手:“我不想吃面,陪我出去吃。”
黄昌面对我现出惊喜神色,又飞速转为歉疚,拼命叹气拍大腿:“这位应该是嫂子吧?小弟眼拙多有得罪,嫂子好!”
楚尽始终面无表情,老道地跟他客套几句便带我出门了,我在半路问他黄昌是何人,他回答曾经是冀人,现在是商人。
七系歼冀时将黄昌盯得很紧,因为他是门派的副首领,门中行二,被称为黄二爷。
第四处的暗探执行跟踪任务,并将黄昌行踪上报,但捉人是第三处的活儿,该着黄二爷被列为抓捕任务的重中之重,所以楚尽亲自去捉黄昌。
他抵达时,黄昌正与门派首领们喝酒,也在聊七系歼冀之事。
他作为表率,情绪饱满激昂,高声呼喊:此乃多事之秋,是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我们宁死不屈!
周围人纷纷叫好,黄昌越发振奋起来,拍桌子踢凳子碎碗碟一样不落,把七系比作筷子撅折好几支,又高谈阔论如何为赤冀奉献生命,如何死得壮烈,如何成为冀人们的榜样!
但在楚尽现身之际,黄昌态度倏忽变了,眼睛登时盛满泪水,接着便哥长哥短地嚎哭起来:哥呀哥呀,你怎么才来呀!弟弟等你等得苦哇,日盼夜盼你总算来了呀!
楚尽将他们带去第二处,但未待第二处对他们进行“洗礼感化”,这几位已然改过自新。
他们合唱一出忏悔过错的大戏,说入冀门悔得肠青,又一再作揖磕头请求第二处给他们销去冀符,而后千恩万谢退出门,舒爽的面孔就像重获新生,摇身一变经商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