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到四楼已经无人阻拦,女子将我们带入第三间房便退了出去。
一位男子隔着桌子面对门坐着,看起来五十多岁,谢顶很严重,背也佝偻,此时缓缓抬起眼皮,指向桌对面:“坐。”
他的音色比容颜苍老,甚至有些沙哑,蕴含着老者独有的沧桑。
我规规矩矩地坐好,略看他一眼——这人尖嘴猴腮,下三白眼,眼角褶皱很深,但面部只有浅浅的细纹。
资料记载张丰五年近七十,看来他驻颜有术。
“老板,不好意思。”赵柘低声下气,满脸内疚地说:“这两瓶酒谈生意要用,白酒还有成双的讲究,缺一瓶就拿不出手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鄙人,张丰五。”他语速特别慢,每个字都要抻着说:“叫我五哥吧。”
张丰五简单介绍一番,虽然保养得年轻,但说话时皮肉就像虚浮地罩在脸上,有种毫不生动的诡异。
“我叫严大武。”赵柘自报家门,随后跟张丰五介绍我:“这是我哥,严大志。”
张丰五细致地观察我们,有所防备的目光谨慎地打量每一处,最终看到酒,眼光倏尔闪烁起来,招手道:“酒拿来,我看看。”
我双手奉上神仙醉,他一手握住瓶颈,一手托起瓶底,觑眸缓缓转动瓶身,认真地审视。
赵柘赤诚且自豪地跟张丰五吹嘘神仙醉如何好,我们为酿它花多少年头,怎么呕心沥血等等。
“我俩折腾得命都快搭里了,总算碰上识货的王老板了!”赵柘眉飞色舞地说:“这回要是跟王老板谈拢,咱哥儿俩就指它发财了!”
张丰五抿嘴微笑,不紧不慢地拧开瓶盖,凑到鼻下细嗅。
他先挑神仙醉包装不佳,说看起来廉价,不上档次;继而问工厂有多少弟兄,想引导我们吐露酒出自私家小作坊;最后朝我们抛出橄榄枝,价格开得不高。
“五哥,不是驳你面子。”我皱起眉头,为难地叹气:“俺们跟王老板都定好时间了,要是谈成只供给他们一家,结果你这边先开价,传出去不好听,倒像我们不守信用了。”
“这话在理。”赵柘接着说:“真给人家得罪了,把这事儿传扬出去,咱俩就没法混了。”
张丰五歪嘴笑道:“混不下去跟五哥混。”
他牙齿布满黑黄的牙垢,仿佛看见就能闻到味道,笑着皮肉也各不相干,动起来谁都不服谁。
我还在推辞:“五哥,不如我们先去跟王老板谈,之后再回来跟你谈。”
张丰五慢条斯理地看向我,镇定地微笑着放言:“管他天南地北哪家王老板,都没有实力跟琼润楼争。”
嗐,这倒霉玩意儿还挺自信!
“这样吧。”张丰五强硬地表示:“你们现在联系王老板,就说神仙醉被琼润楼的张丰五要了,他如果不乐意,就来琼润楼找我说话。”
“别呀,这太不地道了!”赵柘再次拒绝张丰五,起身去拿他手中的酒:“谢谢五哥好意,我俩就先走了,你......”
张丰五一手挡住赵柘,快速拧过身子抿了口神仙醉,而后抬起胳膊把酒往地上倒。
我们大惊失色,连忙去抢,但看张丰五抛开酒瓶,咣咣几声,包间内顷刻溢满酒香。
赵柘表现出惆怅,窝火还得憋着,迟钝地看向我。
我虽然心花怒放,表面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状态,张丰五果真是一本正经地将赖皮耍到极致的流氓。
张丰五示意我们坐下,阴险地冷笑:“一瓶白酒拿不出手,况且我不放人,你俩也走不出琼润楼。”
我愁眉苦脸地唱苦情戏,说所有积蓄全押在神仙醉上,以为这次跟王老板的事有眉目,才敢带最后一点钱出来潇洒,要是黄了准喝西北风。
赵柘也唉声叹气,懊恼地冲张丰五发难:“咱俩这回是把身家性命全赌上了,五哥你怎么......哎!你是大老板,不了解俺们这些人的难处,我俩能撑到现在是真不容易呀!这次要是放王老板鸽子,再想谈多难呐!”
张丰五率先表达同情和钦佩之意,说真心想跟我们合作,以求共同发财。
他空口白牙地构建出一处辉煌的酿酒基地,又凭空创造出“神仙酒业”的响亮名号,最后将开出的价格稍稍抬高。
我们装模作样地思考,张丰五则静静地等待,眼光时不时瞟向铺洒在地的美酒,口角还在咂巴,似乎回味无穷。
“咱也算有缘分,五哥看上神仙醉也是对我们的肯定。”赵柘朝张丰五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五哥要是点头,我俩也痛快。要是不行,我们就走了。”
张丰五从容不迫地扫视我们,随后用力地点头,又露出一嘴黄牙,笑得好开心。
我们双双站起身,点头又握手:“多谢五哥成全!”
赵柘在来的路上跟我说,汶煞门中的三元老,比较之下张丰五还算规矩,起码对孟沛锡的表面功夫很到位。
古往今来趋炎附势之人不少,能同甘共苦之人不多,但张丰五陪孟沛锡一路走来,从无名小卒到名利双收,态度向来是——我甘愿辅佐你。
孟沛锡低谷时,他不抱怨;孟沛锡巅峰时,他不嫉妒。
他很聪明,更懂得保护自己,凭一句“老孟不会亏待我”,安稳地生活在孟沛锡脚下。
孟沛锡出名的狡诈多疑,杀过各式各样人,身边人换过一批又一批,另外两位元老都受过他的猜忌,也被他晾过架空过,张丰五却稳扎稳打,一直屹立不倒。
我相信陪伴在孟沛锡左右,他们是会害怕的,哪怕表面做到极致,背地也会留一手,为自己留条后路。
虽然不晓得张丰五有甚后路,但我们合作之事,他定会报告孟沛锡,这便足够了。
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又谈一谈后续安排,终于顺利地走出琼润楼。
赵柘从上车就一直在笑,开远之后跟我说:“咱俩挺有默契,我跟任双也就这程度了。”
他单手扶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调大手机音量:“有动静了,真不能低估他们的速度。”
我听到诸多杂音,像是开门和脚步声,随即有陌生男子说话了:“有两兄弟来过你们店,还拎着两瓶酒吗?”
小酒馆前台女子的声音响起:“有,我还说不让外带酒水,他们说不喝,因为重要不敢离身。”
“你们老板说琼润楼好是怎么回事?”
“这么回事!”酒馆老板开始解释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描述哥俩的臭屁样。
几番盘问之后陌生男子离开了,酒馆老板和女子的私语传来。
“人都找到咱这儿了,看来他俩到琼润楼也没消停!”
“那俩人的脾气得罪谁都正常!”
赵柘点击手机屏幕中的红圈,监听霎时没动静了,他事先告诉过我这叫窃听器,不被发现的话可以维持仨礼拜。
我问他:“它是坏了吗?”
“自我销毁了。”赵柘从裤兜里摸出黑豆大小的圆饼递给我。
他让我用力捏,手机屏幕随之弹出一连串方框,他熟练地点来点去,直到屏幕又现出红圈。
“留神别烫手。”赵柘的声音同时从手机内发出:“你点红圈试试。”
我照做,黑豆子瞬间灼热化成水浆,手机再次恢复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