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绥在我记忆里是美丽又孱弱的,但她的性子却不脆弱,兹是内心认准的事,无论外界如何动乱喧嚣,都不会成为她的阻碍。
周弃念仅是乌绥换一副皮囊而已,仍旧会用温柔的态度表达坚定的想法。
“我想跟阁主好好谈一谈这次的事,我猜这也是你带我来云洲的用意吧?”他缓缓站起身,挂着泪珠的脸颊转向我,微笑着说:“我们去十二阁吧,好吗?”
阴晦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们沿着街边的屋檐行走,彼此都不晓得要聊甚,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干巴巴的问题。
“你见过段缘吗?”我问。
“见过,尤其在儿时见得多,那几年你不常在七系,我闹着要见你,李侗就把她搬出来哄我。”周弃念回答完便沉默了,张嘴又要说话,却也止住了,只剩苦涩的笑,良久才继续道:“李侗有最顶尖的技术,做出的人儡足够以假乱真,可‘形’再像,‘神’也不像,根本没有你的气场,所以从小就唬不住我,虽然当时没完全恢复记忆,但也能感觉出段缘不是你。”
“我儿时只觉得奇怪,长大后意识到这点,有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周弃念侧头看我,雨越下越冷,潮湿的凉风呜呜地吹打他,使衣裤在清癯的身上晃动,而他的神情已不像楚尽,更像是乌绥。
“曾经我嫉妒过楚尽,还想要变得像他,陪着你做朋友也好,亦能借着楚尽的光让你觉得我与旁人不同,但那一瞬间我忽而醒悟,哪怕我模仿得了他的一切,也奈何不了缘分。”周弃念艰难地笑着:“我执不执着,我们的缘分都是如此,所以还有何放不下呢?就算我再投胎三百辈子,吴弃念郑弃念王弃念都当遍,段缘聂缘展缘都见遍,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说得好,可是何为空?”我将中陆高僧大德所作的证道歌念给他:“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要了知当相即空,方入相尽心澄,入亦非出入的入,乃入无所入,因为本来如是。”
周弃念骤然顿住脚步,怔愣地停在原地,眉宇间倾泻出的惆怅渐渐转为光彩,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此刻山呼海啸也影响不到他似的,直到与我四目相对,他霍地失声痛哭,很快又畅快地笑起来:“无相并非没有,而是对我来说是影像,所以无空也无不空,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谢谢你,烟雀。”
我们冒着小雨抵达十二阁,正跟监督弟子晚课的白淄撞上,她带领周弃念去秘密交谈,留下我在书房等待。
我随意坐坐,见对面整整齐齐摞着一堆匣子,想起是当初乌峦带给我的东西,乃乌绥迷失在楚尽记忆中所作之物,白淄说先帮我保管,后来再没提过。
她今朝给它们放在极显眼的位置,似乎故意让我注意到,还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一点灰尘。
我掐诀给它们归置到阴界,随之模模糊糊打起盹儿,不知多久才听到响动,又感觉有人进屋,朦胧中看见两道身影,正是白淄和周弃念。
周弃念面孔洋溢着满意的笑容,告诉我得到半年命数,最终会病死,他走一程,大家送一程,都有心理准备,再好不过了。
白淄环顾四周,接着意味深长地打量我,眼神仿佛怀揣着沉甸甸的重量:“东西取走了,他的事也解决了,一切各归各位,你们也各回各家罢!”
我送周弃念回七系之际大家已经睡下,独有任双在一楼等待,见孩子回来终于放心。
我想去楚尽房间坐坐,可白淄的话不停地在脑海里打转,且那种深邃如古井的眼光委实令我难以忽略,遂归阴界翻看匣子。
我随手启开其中一个,凝神见上方一行字,写着“烟雀再不食细面”,不由得吃惊,立刻慌忙打开所有匣子,恨不能一目十行。
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入我的眼睛,皆是乌绥按照楚尽记忆所写,包含太多我不晓得的事。
原来我成神历劫不单是斩杀青鸿,而是与祥宗和祥妤相识开始,拢共历经万余年,这段漫长的时光才是我的成神之劫。
楚尽欲要陪我,玉帝条件有三,一不得告知我实情,二不得在我临难时帮衬,三不得坏各地规矩。
白淄让我外出平乱,实为设难,同样是我的必经之路,她嘱咐楚尽千万不能坏我修行,楚尽也清楚,所以只在暗中跟着我。
我至今记得有几回我饿得头昏眼花,有人来给我送吃食,之后也回头找过他们,却谁都找不到。
我现在才知道他们都是楚尽变化的,他一直在我身边,那些我懒得怀念的路途霎时增添了楚尽的影子,哪里还会萧索阴暗。
可他予我吃食而已,被白淄发现还是要挨戒鞭,后来白淄再遣我外出都会严防死守楚尽,那段日子我身难,他心难。
逢我尸王渡劫时,楚尽比我更早掐算出天雷劫,他夜夜做梦,梦见我被极雷劈死的模样,直到渡劫当晚,楚尽再按捺不住,破白淄法障来护我周全。
这桩事使玉帝震怒,湮魔杵之所以轻而易举被麟父得到,首先是我劫中有此一难,其次是玉帝借机小惩楚尽,否则以他的程度绝不会被麟父夺舍。
天雷事后,楚尽又算出他被玉帝设劫,知道或许某日有去无回,所以磨镯子时以炁化凌月刃镶嵌进去。
他相信我不会摘掉镯子,也相信重逢之际无论他身处何境都能辨认出自身之炁,从而了解我们的关系。
后来我们在弗珞山相遇,回到七系他还特意提起镯子,但并没有多说,也没有点破我,只用行动告诉我不管他有无记忆,他都还是楚尽,对我依旧跟对旁人不同。
我脑内一片空白,但胸口疼得厉害,逐渐蔓延到四肢,终是浑身都痛起来,站也站不稳,坐还坐不住,想去找楚尽已不止一两回,但一面要去,一面又怕打搅他,这次才不管那么多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踩云头奔往九重天,刚到南天门即遇到绛羽满面春风:“算到你要来,正等你哩!”
他过来就要抓我,可我决不是来和他饮酒的,本能地躲闪开去:“我要去找楚尽,无心谈闲天。”
我头也不回地跑掉,绛羽抢进几步拦我,我急得直推他,反被他捏住胳膊拽走。
“楚尽还在闭关,你急甚,人又不会丢。”绛羽拿鼻子哼我:“再说这才几天呀......”
“中陆快十年了!”我打断他:“阴界更久,要本尊给你算算吗?”
“那倒不用,本君也会算,但现在你不跟我走肯定要后悔。”绛羽跟一道难关似的,死活不让我过,直到心满意足地给我塞进殿中,换何桉上来捏住我了。
“烟雀。”她兴高采烈地呼:“我有身孕了!”
这确实是喜事,我不禁为他们高兴:“恭喜啊,难怪你夫君如此兴奋,远远跑到南天门拦我,既知道我要来,不如早点去阴界找我,还能挑些贺礼。”
绛羽和何桉并肩站立,异口同声地说:“下次一定!”
绛羽本就宝贝何桉,这下更宝贝了,所有东西在他眼中都有危险,甚至连平地都有伤害何桉的可能,我也成为潜在威胁了。
这便很滑稽,分明是他强制带我过来的,却处处提防我,说话声大些都怕惊到何桉。
我在他的管制下坐立难安,见不到楚尽又急切,于无穷压迫之中声音也越发小。
绛羽有所察觉,渐渐不再正眼盯我,但还不算完,改为余光斜视了。
我坚决地离开,边走边嗔他:“你真不嫌累得慌,即便我想好好陪何桉,兴致也被你搅了!您留步,我找楚尽去了!”
“你等着看。”绛羽勾起嘴角:“待你有身孕,楚尽会比我还邪乎!”
“那更好。”我无所谓地笑:“到时候我天天叫你来接受他的审视和打压。”
绛羽顿时噎住,迟钝地回望我:“是谁瞎传尸尊沉默寡言的?”
我掐算楚尽闭关处,飞快赶过去找他,不幸没看见人,四周空荡荡的,唯有地面上清晰的十只泥蝴蝶。
它们静静趴着,神态却分外灵动,云烟在它们翅膀下穿梭,一缕缕牵勾起我的心绪,而它们轻薄的翅膀载满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