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赵柘坐在楼外的台阶上吸烟,纵然天寒地冻,他照旧穿着松散短褂和人字拖。
深夜的风愈加冷峭,呜咽似的响,我离远看他只是漆黑一团而已,唯独指尖的烟闪出滚烫的火光。
陈郁在跟赵柘谈话,任双在一边拿着铁锹铲雪,累得满头大汗。
我和赵柘提到辞去五处职务之事,我认为赤冀不在了,冀人成不了气候,七系无需养我这号闲人,也就专心回阴界去了。
赵柘没答应,亦没挽留,似乎在思考。
陈郁本来静静站着听,此刻从旁发话道:“冀人表面太平,背后已形成新组织叫‘兴冀’,他们近年很谨慎,但发展相当快,第一处到第七处的高层机构正在制裁他们,连我们也不敢懈怠,还不确定以后会如何。”
任双立起铁锹,又直起腰冲这边喊:“你想留人就直说,扯啥兴冀!我表明态度就是舍不得她走,再说谁不爱抱大腿呀!”
赵柘吸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按在雪中熄灭,一层烟幕笼罩着他的眉眼,又缓缓滑过头顶,随风破散掉了。
他说和冀人斗争的时代逐渐过渡到拼科技,最忙便是李侗带领的第七处,简直是发疯搞科研,近几年发明能植入人身的异能技术,其中有一版短短半年便更新到下一代,包括各式先进装备,熬得第七处的人欲哭都没时间,他们形容自己就像争分夺秒赶着去猝死。
“反正五处是闲职,也没啥活儿。”他对我说:“你就隔三差五来一趟,当串门儿了,以后兴冀要真闹起来,就算老楚没回来,你在咱也有底。”
我点头答应,之后的日子大多在阴界度过,兹是得空就到七系坐坐,偶尔也爱去云洲走走,陪老黄喝顿酒,和白淄聊聊天。
今天是团圆节,我在浦枫桥头观河,潺潺流淌的水面闪动着清亮的光,街边没有人,都过节去了,我仰望天际一轮圆月,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十二阁的景象。
彼时我不留情面地反思过,为何会成为群体中的异类,最终发觉完全没必要为此耗神,该吃吃该喝喝,该做甚做甚,即便身体经受再多,也没有所能影响心境的,因为自己永远是心境的主宰。
我特别想放声大笑,抑或大哭一场,无关悲喜,只是深切体会到何为“了则头头见佛,悟来步步西方”,这种发自内心的感触实在震撼。
我于桥边坐到深夜,本来在放空,直到一只蝴蝶闯入视野,它从靛蓝色的天空飞到我身旁,抖动着银白的翅膀,悠悠然将我围绕,又落到掌心化作一滩泥。
从此以后的团圆节,无论我身在何处蝴蝶都会来,从一只变到两只,第三年又来三只,我便开始年年期盼团圆节,也期盼有朝一日来找我的不再是泥蝴蝶。
今年再见蝴蝶已有九只,七系的红梅和紫藤花开花谢也有九回了。
我在阴界摆弄蝴蝶的泥巴,终究是思念楚尽,便想去七系到他房间待会儿,结果刚落脚就撞见大家气势汹汹地出门。
我问一句,他们霍然嗡嗡乱嚷起来,好半天才听清。
原是周弃念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孩子在学校打架,任双不放心,非让周弃念接电话,听到孩子哭得连话都说不全就不得了了。
任双出名的护犊子,满脸横肉都在压抑的怒火中颤抖,对准学校便要杀过去爆发。
其他人担心周弃念,更担心任双野驴脱缰,我亦有疑惑,也随他们一道去探究竟了。
任双愤恨地大骂一路,到学校时周弃念正在大楼外蹲着,任双疾步而至,边跑边喊:“儿子不怕!都有我呢!”
周弃念红肿的眼睛再次流泪,径直扑向任双:“爸!”
周围小孩纷纷侧目,不少人窃窃议论:“周弃念不是孤儿吗?”
周弃念的衣服很脏,也被撕破了,身子从上到下有许多血印和淤青,给任双心疼得要命,急得直喊:“娘的,欺负周弃念那几个都滚出来!”
很快七位大人和六个毛小子走出大楼,领头女子连忙驱赶看热闹的小孩:“有什么看的!该干吗干吗去!”
周弃念说她是班主任,姓郑。
“郑老师,怎么没看的呀?”赵柘吊儿郎当站出去,向周围吆喝:“都别走!”
任双早就怄得脖子通红,现在终于得以放开喉咙,指着对面几人的鼻子狂吼:“听说你们家孩子打咱家孩子,说我孩子是孤儿?”
一名男子不以为然,先假模假式说一声“抱歉”,紧接着避重就轻,“同学之间玩闹而已”如此云云,剩下几位大人跟着附和,说已经批评教育过了,保证绝对没有下次。
但见他们身后的孩子毫无悔改之意,又冷笑着翻白眼,又不屑地撇嘴,还在互相肯定周弃念就是孤儿,其中最嚣张的孩子嘟囔道:“我们都看见他提交的表格了,父母栏根本就是空,还找人演什么父子情深呢?”
赵柘不怀好意地笑问:“小子,你爹哪位?”
“是我。”适才率先发言的男子站出来:“周弃念家长,孩子闹着玩而已,也都道歉了,没必要不依不饶吧?你带周弃念去医院做个检查,再拿收据给我,我给你们报销了。”
“草!我差你那俩逼钱儿啊?”任双太阳穴噔噔乱跳,牙都咬出嘎吱声了:“照这意思,你们家孩子闹着玩,咱家孩子白挨打呗?”
“倒也不是这意思。”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不然你想怎么办,总不能叫你家孩子打回来吧?”
赵柘不经意地给任双递眼神,随即朝男子招手:“你来,过来。”
“干吗呀?”男子莫名其妙。
他刚抬起腿,任双就一个箭步冲上去:“干你!”
他单手薅起男子脖领子,抡圆另一条胳膊重重捶在他脸上,男子本能地痛苦皱眉,然而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打懵了,目光瞬间涣散得无法聚焦,口角的血也伴随任双不饶人的拳头开闸似的淌出来。
人群骚动不安,家长们都怕极了,完全不敢说话,躲到一边惊诧地看着。
任双格外壮硕,两膀一晃千钧之力是夸张,但百十来斤有过之无不及,这回打起来没完,只顾自己畅快,不管他人死活。
最后赵柘和姚昀都去拦,陈郁和李侗也跟着劝,唯有关曼说他们该打,因为刚仔细检查过周弃念的伤口,根本不是玩闹伤,尤其脖子上的勒痕乃致命的程度。
任双被拖走,又把拉他的人甩开,但已经停手了。
男人鼓着血脸躺在地上,肿胀的身体异常扭曲,青紫的皮肤已和破烂的西装融为一体,他孩子吓得不轻,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哭。
任双吭哧吭哧地喘气,立目扫视一圈,冲周围人放言:“回去管好你们孩子,少欠教育,什么话该不该说都嘱咐明白!再敢来欺负我儿子,我就给你们丫脑袋拍碎,看到最后谁他娘是孤儿!”
“小子,带你爸上医院做检查。”赵柘摸出一张卡片递给男孩:“事后把金额和银行账号发到这号码,给你们双倍报销。”
回来时大家争相开出条件安抚周弃念,仅有任双悲悯地窝在角落,周弃念笑嘻嘻地去哄他,他也不听。
大家更了解任双脾气,都让周弃念先别劝了,我趁机说可以带他去云洲逛逛,孩子既高兴又放不下任双,他犹豫好久,貌似藏着一肚子话,最后还是选择跟我走了。
今夜鹂悦楼客人不多,许是因为尚未到繁忙时段,我们择好位置喝茶,此处布置得雅致,后方有一望无际的竹林。
每当刮风,竹林总会发出或疾或缓的簌簌声,与焚香味道搭配融洽,令人感到与世无争。
周弃念兴奋不已,一直在跟我讲话,我同样有话对他说,又觉得不好破坏他这一刻的激动和喜悦,直到他谈及任双,面孔现出悲凉神情,我才分明地叫他:“乌绥。”
周弃念冷不丁地打寒噤,却没有作声,心底打鼓也奋力憋着,权当耳旁风了。
我初次见周弃念便晓得他只有十余年命数,之所以听到他在学校的事会疑惑,即是因为今日应该是他的死期,可学校再见时发觉当初乃白淄的障眼法,连我也被蒙蔽了,此人命不该绝,最终是该病逝的。
“乌妹妹。”我又唤他。
周弃念无话可说,手足无措地一再饮茶掩饰局促,仿佛喝出忙碌来,且不停回避我的眼睛,敏锐地躲闪着,目光在茶杯和茶壶之间腾挪,暗自斗争一番后终于开口。
“阁主提出以人儡伴我,我没答应,她说人儡已经在做,若我非要在你身边,仅容我三十年命数,我答应了。”周弃念流露出脆弱,双手在粗糙的桌面上反复磨蹭,无非想为自己分心不去落泪,嘴上继续说:“其实我不执着男女之情,只想常见你,留下属于我们的回忆,但我不想忘却前尘事。”
周弃念缄默片刻,也停住抚摸桌面的动作,赶上有风吹过,竹林竭力作响,他石像般定在座位上,香燃尽的灰烬余味衬托得他愈发酸涩苍凉。
“阁主起初不同意,看我坚持又退步为十余年命数。”他惘然地盯着窗外,尚未消肿的眼眸又胀起来:“我三岁记起的事不多,大约六七岁才全记得起来,但我知道命不久矣,这是投胎前定好的,今天他们在五楼打我,闹得急了,应该要给我从窗户推下去。”
风止歇了,竹林恢复静谧,周弃念却不再岿然不动。
他先是尽力仰起头,又拿搓得泛红的手掌盖住双眼,做出揉眼样子,好像他不想哭,却被迫使地流泪。
白淄的用意我大抵清楚八分,但无法告诉他,他正在一步步践行白淄的计划,而此节点便是让他被温情催逼着领会到何为“尽人事听天命”。
哪怕是一众鬼神都说他今天必死,遇到危险该跑还是要跑,这便是尽人事;能否逃出生天全凭命数,此乃听天命,何况白淄根本就是想用这件事点醒他,没真想要他死在今日。
倘若他执着于白淄的话,认为反正要死而不去争斗,命不该绝也是死不了的,照样会让他产生疑惑进行思考。
无论如何白淄都可以通过此事让他更珍惜之后的时光,也会顺水推舟让他得病,同样使他在最后的生活中体会不同的人所带来不同的感受,譬如任双,由此淡化他的执念,但最终能否看破悟空,参悟到究竟何为无所执着,还要看他自身的善根福德因缘了。
因为不执着,尚有执着与其对立,而无所执着乃本无,本就没有让人执着的,它们看着绕口令似的差不多,其实完全不同,前者不了义,后者了义。
“他们把我按在窗台的瞬间,我想起上学前任双说放学早点回来,他等我吃饭。”周弃念想好好说话,可止不住抽噎,再克制话语也是断断续续的:“我从来,从来没有那么想要活命过,我不怕死,但担心任双接受不了,所以拼命挣扎出来,拼命往楼下跑......”
他瑟缩在椅子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遮住脸孔,恸哭着说:“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我明天遭雷劈死,今天也得活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