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氏夫妇年近三十没子嗣,遍访名医也没辙,两口子实在发愁,又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之上。
时逢过年,任氏夫妇赶来道观烧头炷香,跪在蒲团上正磕头,突然啪地一声,有东西从上方掉下来砸到他们眼前。
夫妇俩定睛一看,似人非人,似鸟非鸟,好像是浑身长满羽毛的小人。
其实它是只鹰,在道观中偷点香油、窃点香火,自己再修炼修炼,还算有点道行,虽然变的人还不太像,但没做过坏事,尚不美观而已。
它本来想得挺好——今天一定会有很多香客,我先在梁上打个盹儿,等清净了再下来克油,那时候我跟祖师唠唠嗑,顺带讨点好处,这多美呀。
结果这一睡,睡得太香,翻身之际便跌了下来,直接摔懵了。
它涣散地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呢?”
任氏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是什么呀?”
“二位善信跟它有缘呐!”老道从旁发话:“这是奔你们来的贵子,是鹰仙!”
夫妇倒吸一口凉气,内心为难还不好意思说。任凤全看了一眼鹰,又看了一眼夫人,试探地开口:“就要了吧,总比没有强。”
鹰听完不高兴了,扁起喉咙不饶人:“嘛意思呀,嘛意思呀你!”
“这——”任凤全愣住了,干巴巴地说:“这说的还是方言呐?”
“我天南地北到处飞,会的多了,你咋地?”
任夫人怔怔地看了它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这带回去也不是亲生的呀,个头儿也矮,长得也不......也不太友善。”
老道快步过来,一巴掌拍在鹰脑袋上,随后抓起它来回来去地捏,不多时,再摊开手掌,中央托着一枚金桔般大小的圆球。
“你们心愿什么样的孩子,告诉它。”
“身体健康,白白胖胖,博学多才。”
夫妇俩几乎给所有能想到的好词都说尽了,最后,任凤全指向老道长,又跟圆球说——
“个头儿跟他差不多高!”
“没别的了?”
“没了!”
“走你!”
老道一掸手,一道金光冲入任夫人口中。她被噎住,不得已往下咽,便给圆球吞下去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夫妇俩得了个大胖儿子,盼他福禄双全,取名任双。
但不止任家上下乐,孩子也乐,给大家乐得发毛。任凤全知道他不是凡人,就怕他一张嘴又是“嘛意思呀,嘛意思呀你”,这得多慎得慌。
这时候,老道长来了,任凤全得见救星一般给人请进门,还没等讲述任双怪状,老道长便早已知晓似的,抱起他就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也不知唱的是什么经文,孩子听着哇一声就哭了。
夫妇俩也没啥要求,且这般养着吧!但老道临走前留下一句——
“欢十年,喜十年,二十年后愁断肠。”
任氏夫妇泛泛地解读了字面意思,但没当回事,管它二十年后如何,先顾眼前吧!一晃,养到任双二十三岁。
任双这时已经是十里八村的名人了,首先是聪明,有学问,博古通今,诗词画作都难不倒他;其次就是不可理喻,做出的事令人诧异。
但他的毛病确实是二十岁之后添的,才添三年,就把以前的书生气全盖了。邻里街坊谈及此事,总带些惋惜神气,本来是神童,怎么短短几年就性情大变,不会是中邪了?
并且,奇怪的苗头总在夜间出现。任双的眼睛又亮又利,如同反射月光的钢刀,离得老远就能看见谁家房檐底下有鸟窝、院子有蛇鼠、草丛有兔猹。
但凡看见,任双准要去逮,还不像他在白天读书画画的老实模样,简直跟被夺舍了似的。
其实普通老鹰在晚上看不清东西,坏就坏在他前世是有道行的鹰仙,夜间视物无碍。
又因为它头二十年修炼得很专心,后来投机取巧,专挑晚上克香油,所以任双诞生二十余年后的今天,每到夜晚就异常兴奋,要么在家折腾,要么在外折腾,总得折腾折腾。
但别人不晓得这事,正常人谁受得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闹贼了,贼还不偷值钱东西,就爱在房子周围动手动脚。
老这样谁也承受不住,这是一种相当大的精神折磨,谁知道你干吗来的,是人是鬼呀?于是便串通起来,布下天罗地网。
待抓获,众人全部傻眼,被网罗的正是任家金蛋子,也没法教训,闹僵不好看,只好携他一道去任家告状。
任氏夫妇接回任双,又好一通赔礼道歉,回来之后,也不以为多严重,便打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捂眼睛。
任夫人为任双缝了许多眼罩,叫他不要再出去惹事,自己家随你胡闹,你要是好捕猎,咱们给你多养点小动物也行,就甭出去闹事咋地都成!
这回再到夜晚,任双精神抖擞地戴上眼罩,披头散发地进入后院,仿佛被邪祟附了体,光着膀子就跳舞,嘴里还要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夜深人静,任双放开喉咙一传多老远。邻里街坊听了好几宿,到底也没琢磨明白,是什么燕子天天穿花衣,还专挑大夜里来?
他们实在受不了了,走吧,一起捅燕子窝去吧!
“夭寿啦!”
他们堵在任家大门口,愤愤地掐腰骂街。
“燕子打你这儿来呀!”
大伙动了公愤,一窝蜂涌进院子,任氏夫妇连鞋都没提上便跑出来拦,又好生赔笑脸。
这回,两口子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面面相觑地坐了半宿,终于讨论出一个法子。
他们跟任双商量:“儿啊,爹娘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听闻赵家教武有晚课,爹娘送你去学武,如何?”
任双也想给老两口省心,觉得除了这招,确实没别的辙了。
夫妇俩一看儿子点头,加紧裁了套练功服,再跟赵老爷子说好,便以为万事大吉了。
没成想,消停了几个月之后,又疯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说小池塘闹鬼,走夜路千万不要去那边,大鬼怨气重,宁可绕远也别沾染脏东西。
任凤全很吃惊,又将信将疑,只好去跟邻居打听:“咱这儿向来太平,从没闹过鬼呀,谁见了?”
“在赵家上晚课的孩子回家路过都看见了。”邻居说着,现出了狐疑神色,反问任凤全:“你儿子也该走那条路,回来没跟你说吗?”
任凤全一如平常地回复,却不再问了,草草敷衍几句便回了家。他把邻居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夫人,她听完也不吭声了。
入夜,他们见任双照例出了门,前往赵家方向,便远远地在后面随着,终于看见围小池塘转圈的“大鬼”。
夫妇气得直哆嗦,蹲在一边等待,就看任双何时发现他们。结果任双心无旁骛,脸上含着陶醉的神情,或自言自语,或手舞足蹈,时不时还要大笑几声。
“真被老道长说准了。”任夫人眼睛略有痛心的光色,无奈地说:“白天还好,怎么到晚上就这般古怪。”
“等天亮了,我们去求见道长,讨个法子吧!”任凤全蹲不住了,终于走过去拦下任双,拎去赵家。
任双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一路都在讲画作的精妙构思,直到进入赵家,听见一连串爽朗的大笑。
“原来就是你装神弄鬼呀,你不光着膀子给燕子穿花衣了?”
任双钉一般地站定了,目光瞄准说话的小伙子,觉得他长得阴鸷,笑起来更甚,但神气很正,所以看着很矛盾,总之不像老实人。
“你谁呀?”他问。
小伙子忽又现出不好捉摸的笑容,但在赵老爷子过来之际,立即转为了本分的面孔,抱拳回答道:“赵柘,木石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