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为七系效劳五年,各凭本事站稳脚跟,也从寒地之上的破屋子,改造成了坚固的建筑。
如今,七系势头极猛,还有三多——人多、事多、钱多。
前两者不足为奇,钱多实在仰仗任双。
他的字画拿出去,各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抢的是头破血流,小厮甚至要背大筐装银钱,连盗贼之中都流传着一种说法——偷尽豪绅家,不如双仁一幅画。
要说夸张到何等程度,但凡是富人,家里没有双仁的字画就低人一等,仿佛它就是衡量“贵气”的尺子。
兹是宴请宾朋,主人方请出双仁的一副字画简直比住金屋还要有面子,家有孩子的打小就嘱咐——哪天家要是闹火了,光救这个就行,知道吗!
所以七系各位总爱诓任双写点画点,今儿赵柘让他写份名单,明儿关曼托他抄篇药谱,过两天李侗又找他画张施工图纸。
只要是任双落笔,莫说一字千金,就算他在纸上点一个点,也能让人从中看出笔墨的筋骨来,都能换成钱山。
他每次作画前都先构思草图,之后会烧掉,身边人对此总要调侃,还会帮着计数——这是任大财神烧的第一百零八座金山!
这天吕牧廉来了,美其名曰关心七系各位主办,临走之际疯狂地抱走一堆字画。
“你放下!”任双斜眼叫板:“我从不送画,谁都不能白拿,关系铁也不成!”
吕牧廉佯作神秘地凑过来,实际还谨慎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告诉任双:“我过两天就给你送回来,还带你散心去,谁也没这待遇,你等我吧!”
两天之后,吕牧廉真来履行承诺了,他带任双去了一座高山,请一位名叫陈郁的高人。
任双不以为享受,因为山路崎岖,他行走起来一颠一簸,加之烈日当空,使他满身大汗,心里越加烦恶——这哪是散心啊,这不遭罪来了吗!
他累了,吕牧廉却不轻易歇脚,再听到四请陈郁出山,四请四不来,任双更暴躁了。
“这谱摆的也太大了!”任双抬手遮住阳光,向山顶望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回眼光,跟上吕牧廉的脚步,吐露出一路都憋在肚子里的话:“住高山的未必都是高人,他为啥不敢出山呀?还不是怕露馅儿吗!”
吕牧廉决意地登山,口中不住地夸赞陈郁——他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七系没有他,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虎离山受了孤单,南来雁失群飞散,浅水龙困在沙滩。七系有他,便是更上一层楼,就像猛虎添双翼,如同锦鲤得水泉。
这下任双更觉得陈郁不是善类了,怕不是给吕牧廉灌迷魂汤了!
他心说,陈郁这老头肯定盘着一脑袋白头发,假模假式抱一拂尘,故作高深地掐指一算,再说出似是而非的断语去唬人!等我上去了,全给丫拆穿!
“到了。”吕牧廉指向前方。
任双停住脚步,转身放出眼光,看见重峦叠嶂,绵延不绝的山峰一片苍茫,坚硬的石壁周围弥漫着飘渺的云雾,苍松为山铺上翠绿色,直到他视线的尽头。
他放开喉咙大叫,又安静着听回声,仿佛扫去了之前的所有疲惫。他更加大声地叫,甚至想化成老鹰展翅高飞。
他沉心山水之中,待回过神,吕牧廉早已没了影踪,便独自去拍木屋的门,不见答应,又喊了两声,终于来人开门了。
“请进。”
斯文公子站在简陋的屋子里,在任双看来却很雅致,这位小公子也合他眼缘,或许是因为长得没有攻击性,反而一身书卷气,所以颇得他欣赏。
任双随意看了一圈,发觉除去笔墨纸砚,此处多有龟壳和蓍草,还有更多符箓用的东西,便笃定是陈郁的老巢了。
“你咋不问问我哪来的?”任双拿起龟壳摆弄,又抓起蓍草来嗅:“陈郁那老头呢?他是你师父吧,是不被一姓吕的请出去说话了?”
他回身去找小公子,见他坐在破桌子边上,赏画赏得正痴。这场景,看起来闲静,任双心里却闹起来。
“这不我的画吗?”任双拖过一把椅子,挨着公子坐下:“你告诉我,吕牧廉都跟你师父说啥了,给画拿这儿来干吗?”
公子推开窗,向远方望去:“画家大都好画日山,双仁却画夜山多。他的用墨已经达到极致,哪怕只用一个颜色,也能展现出万千层次。旁人画石多用勾皴点擦染,而他以勾点递进,线条又以书法筋力而绘,格外精妙。要临摹他的一颗石,倒先要精通书法。”
通过这位小公子,任双对陈郁有所改观了,能教出这样的徒弟,老头子有点东西!
他心想,世人都说我画得好,翻来覆去都是陈词滥调,什么标新立异、奇肆豪放、磊落昂扬、不守绳墨、别具一格、雄伟壮阔、苍茫浑厚......听得人想吐!
无非是你说好、他说好,那我也说好,但真正好在哪,没人说的出来。这回好,遇到知音了!
“画,也蕴藏着画家的神和气。双仁不是凡人,他是真正见过山水的人,更是懂山水的人。”公子又捧起桌子上的画来看:“他构画奇特,角度刁钻又老练,意境非常人能及也,笔力如高山坠石一般有力,越看越精彩。”
任双本来默默地喝茶,听到这,突然站起来了,不禁大叫:“这些画,别人花再多的钱买也是白瞎!我之所以从不送画,就是因为没人懂!今儿见到你,我太高兴了,画你随便挑,我都给!”
公子低声,微笑着说:“师父在上,没有先赠我的道理。”
“你说陈郁呀?”任双心中爽快,根本不计较那么多:“有你这样的徒弟,说明这陈老头有眼光!这样,你先挑,等他回来再让他挑!”
“陈郁最爱我面前这一幅,也不多挑了,一张足矣。”公子笑了一笑。
任双即刻想起吕牧廉夸陈郁的话来,如在耳畔一样,于是唐突地问小公子:“你跟陈郁学多久了,会算卦不?”
公子点头:“皮毛而已。”
“要不你给我来一卦,我看看准不。”任双亮起眼睛,又说:“是这么回事,吕牧廉看上你师父了,但我看你特别好!并且吕牧廉之前来过四回,这都第五回了,你师父死活不走,老头忒倔!要是你也算得准,我就去跟吕牧廉和你师父说,到时候你跟我们走呗,你乐意不?”
公子一面小心翼翼地收画,一面回答:“你开口了,我是情愿走,不知吕先生点头否。”
这时候,吕牧廉从外面冲了进来,旋风一般吹到公子身边,捣蒜似的点头。
任双正从旁沉思,见吕牧廉回来也没多想,拉住他便劝:“陈老头不爱走就别逼人家,指不定他腿脚不利索,下一趟山怪费劲的!你看这小公子多好,又年轻,也会卜卦!”
“他才二十六。”吕牧廉说。
任双没听出好赖话,还以为吕牧廉嫌公子年轻,又暗中措辞,准备给吕牧廉洗脑。他实在无法放弃不可多得的知音,也相信这位公子的“皮毛”是在自谦。
但这一刻,屋里很静。他听见了瀑布的水声,又畅快,又浩荡。从窗户看出去,有鸟在高空自由地翱翔。
“算了。”任双兀自地说,他觉得一句话给小公子带走太不道德了,人家都不知道七系是干吗的。陈老头之所以不走,大抵也是不愿卷入纷争。
他摸着良心说,如果让他选择,七系或是这地方,他更爱待在这儿,终日终年地作画写字,便是最清闲、最自在的生活。
“走呀!”
任双抬头寻找声音出处,门口两双眼睛注视着他,脸上都带着笑意。
“不,我话还没说完。他——”任双指向小公子,又要重新疏通吕牧廉,总觉得不太尊敬,又回头问公子道:“忘问你了,怎么称呼?”
“陈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