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柘和穹余的明争暗斗,计较起来倒也巧合——以铜锅始,以铜锅终。
穹余有一口大铜锅,在第一次抓到赵柘时,便要给他绑入铜锅煮死,再扔到九令局门前耀武扬威。他认为,即便赵柘签了九令,吕牧廉面对一身熟肉也难救。
他给赵柘放入铜锅,并架起柴火,面朝赤冀山洞举行仪式,一众小妖也排成阵势,随穹余一起跪拜赤冀。
很久之后,任双谈到这事,赵柘回想起彼时场景,先是沉默了。任双说了许多话,都说完了,也不见赵柘开口。他沉重地盯着赵柘的嘴,最后,只是看到他淡淡地微笑,说——
“早忘了。”
“吕牧廉带我去救你,我为了捞你烫的满手水泡,回来好几天画不了画,记起来没?”
“这么说,好像有点儿印象。”
这事不算好事,就是谈及穹余才提起来。任双无法确定赵柘是否真忘记了,不过认为忘了挺好,便也随之将此事淹没在记忆的长河中了,直到赵柘携烟雀符咒对付穹余,出乎意外地磨叽。
任双觉得不对,但又没多想,一方面觉得赵柘有谱,不足虑!另一方面觉得穹余也该被赵柘折腾折腾,丫活该!
可当他看到穹余被摁在铜锅沸腾的红油之中,脑子不由得嗡地一下,瞬间闪现出他和吕牧廉救出赵柘时的场景。
他没有被彻底煮熟,但皮肉严重烫伤,首先是愤恨地骂,其次是无力地苦笑,忽然,他沉静了,接着就喊起来,立刻又变成大吼。
他没有话语,只有惨痛的“啊啊”的叫声,却听得任双胆战心惊。他始终没掉过眼泪,两眼映着火苗发光,却看得任双不寒而栗。
任双还记得当时的感受,他惊异,他手足无措,甚至害怕了,觉得比起穹余,赵柘更像妖魔鬼怪,他的样子,是天地不容的凄厉!
此时,任双见穹余的头埋在翻滚的沸水里,又想起赵柘说过的“早忘了”,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确定——他没忘。
任双他们利索地处理掉三方妖精,只有赵柘独辟蹊径,幻化成妖娆妇女勾引穹余——
他为新身份取名翠莲,是名奋斗向上的都市女性,过马路走斑马线,垃圾认真分类,走路挺胸抬头,人要多好有多好,还有俩妹妹叫翠芳和翠芝。
假若是别人对穹余下套,准不能成。穹余好歹活了几千年,还一直跟赤冀混,各式各样的花招都看遍了。
偏这人是赵柘,和穹余斗了上千年,脾气秉性早摸透了,又在女人堆里打滚儿,这一下子耍出去,穹余的魂儿都跟翠莲飞了。
他魔怔坏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害了相思病,成天都在想这位婀娜多姿的大美人,天底下就她最可心,没有比她更好的了,翻来覆去一句话——
“翠莲呐,我想你呀!”
再看穹余心心念念的翠莲,正在火锅店交代重要事情,俩手比划出直径近一米的圆口:“要这么大的铜锅!要深!”
老板哭笑不得,面皮都抽搐了,唯唯诺诺地说:“柘哥,火锅哪有这么大的呀!”
一众工作人员全看愣了,心说俺们老板横去了,名号更是响当当,在这片儿跺一脚都乱颤!怎么这男的一来,俺们老板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哥,连脑袋都耷拉了?
这位老板对赵柘来说不算外人,是他手下的手下的亲弟兄,叫王霆。
“小王,锅添上水就能涮。”赵柘对他说:“我要的是锅,借这地儿吃口饭,明白吗?”
“明白!明白!”王霆忙不迭点头,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聚到一起,顺着面庞滚落下来:“后天您来准有,指定有!”
赵柘神色不变,还是不温不火的,又问:“用写保证书不?”
王霆掉头就找纸笔,赵柘同时笑了起来:“逗你呢,忙吧,回见。”
穹余犹如旱苗盼春雨,今天终于给翠莲盼来了,还得来一个好消息,后天晚上翠莲带他见家人和朋友。
穹余乐疯了,看来这位都市丽人不日将会成为我的压寨夫人,我们要成了!
然而七系这头儿也乐疯了,任双变为翠芳,姚昀变成翠芝,陈郁和李侗分别化为俩妹夫,其余人则是大姐的好伙伴。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就在火锅店,穹余多等一分钟都恨得慌,提前半时辰就到了,看见翠莲等人便人模人样地握手。
他活得再久,身边也都是妖精,没怎么跟人相处过,自然不会打招呼,再加上很激动,说话也不过脑子:“都是活人!好!好!好!”
包间布置得很简单,但看起来不仓促,陈设都十分自然,没有刻意讨好地全部换成新的。
关于这点,赵柘事先交代过,只要“正常”,不要“用力”,除了桌中央的一口大锅。
穹余面对大家,眼光闪烁出无限喜悦,他准备了许多套话表述自己,使人完全看不出这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畜生。
直到桌子上摆满碗碟,铜锅中的红油翻滚起来,穹余才终于说完了,一时间,包间内沉闷下来,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穹余,除了翠莲。
她对穹余微笑:“吃饭吧!”
穹余不晓得涮肉流程,见大家都没动作,只好生硬地抓起几盘牛羊肉片,给它们揉在一起直接塞到口中,因为份量不多,他嚼也不嚼便给咽了。
气氛更沉闷了,所有人依旧面无表情地注视穹余,唯独翠莲在气定神闲地收盘子。
“你吃得真快。”她说。
“这要是吃活的还能更快!”他说。
“噎不噎呀?”翠莲说着,抬手去拍穹余后背,与此同时,给符咒贴在了他的背上,随即薅住他的后脖领,站起身给他拎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快,穹余吓了一跳,刚察觉不对,正张开嘴,发现连话也说不了了,忽然,脑袋被一股力量按了下去。
大家都没想到,自然没设防,全被这一茬吓到了,也有几道声音齐齐惊呼,尤其是吕阳,一边吐一边哭。
铜火锅不住地冒热气,熏在翠莲冰冷的面孔上。她死死地钳着穹余,任他挣动也不肯罢手,直到他没了动静,符咒也显出威力,给穹余打回到原形。
长蚺的尸体盘踞在座位上,头部已经熟透了,所有人也都化回原貌。赵柘剖出三枚蚺胆交给关曼,又割下它的肉投入火锅去涮。
“熟了,吃吧!”
大伙不再面无表情了,开始唉声叹气,互相皱着眉头推让,居然客气起来了——
“你吃吧,你吃吧!”
“我饱了。”
“我也饱了。”
除了赵柘没人吃得下去,吕阳更是吐得头昏。待他们离去,服务人员发觉不对。
首先是人数不对,莫名其妙少一个人。其次是人脸对不上,来的时候不长这样!最奇怪的是,他们视钱如命的大老板没要柘哥钱。不仅没要,还送出多老远,回来之后还心满意足地笑,恨不得要烧高香了!
“老板,这人谁呀?”
“活祖宗!”
他们去包间内收拾碗筷,却闻到与红油揉杂在一起的血气,好一阵恶心,只好退出来,又给王霆腾出一条路。
王霆快步走过去,突然驻足在门口,锅内翻滚的红油仿佛比平常的颜色要深。他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叫,却听不清方位,似乎从黑夜的深处传来,似乎在店外的远方——
它没有话语,只有“啊啊”的吼声,听起来炙耳,炽得像这口盛满红汤的铜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