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阳来到七系时不到二十岁,那时候,七系还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第五处的主办——纪运生。
吕阳还记得,纪运生有一张紫红色的大方脸,体格不比赵柘壮,也没有李侗瘦,微微驼背,使人看不出真实身高。
他总是低着头,视线永远在脚尖前方,只有抽烟时会仰起脸,但目光还是朝下去看。
吕阳听说上一任五处主办好像并不清闲,用到纪运生时改了策略,这才活儿少了。但纪运生不以为这样,总有意无意地抱怨七系在故意架空自己。
他来之前,坐镇五处的人是卢帧,然而卢帧岁数大了,只盼安然度日,便提出要退休,吕牧廉这才从众多底层机构筛选出这一号人来。
当时纪运生是新人,吕牧廉图他是一张白纸,小伙子挺有抱负。签下他的时候,他的秉性还算纯良,但在七系的时间愈长,同冀人打交道愈久,野心便逐渐地扎根,直到被冀人渗透。
他认为第五处不受重视,自然熬不出头,七系上面有九令局,赵柘上头有吕牧廉,我算老几?冀人成日吃喝玩乐,还有一堆人巴结恭维,我不仅沦落到无公可办,出门还没有冀人有排面,滑稽死了!
再加上妖精那边胸脯拍得咣咣响,说得天花乱坠——你来我们这儿签护命符,吕牧廉也拿你没奈何,冀人都没这待遇,这条命我们保你!
纪运生思想斗争过一段时间,也跟双面间谍似的在背地搞过不少小动作,仔细研究哪边更有优势,终归不甘心被埋没。他为给冀人纳投名状,筹备了两年。
他选中一块风水宝地——弗珞山,在山顶的一片空地上用篱笆围了圈场子,外面放了许多木桩,然后便闲置了两年。
他在两年之中不定期地来此视察,还会兀自练武,造成打斗痕迹。
之所以这样,是他要把这些玩意儿做旧、做真,他不敢小觑七系那几只老狐狸灵敏的目光,怕功亏一篑,所以不得不防。
连吃水果都不洗皮的纪运生,这辈子的细腻都赌在了这件事上。
但他彻头彻尾地赌输了,甚至赔得精光。
就在他要实施计划的头天晚上,赵柘给大家都叫了出来——
“吕局长攒局请吃饭,一会儿就走!”
纪运生紫红的脸泛起黑气,一方面郁闷,心说这不耽误我正事吗,我得去跟冀人部署大计划,哪有闲工夫吃饭,你们权当吃散伙饭去吧!一方面找辙推辞,眯起装疲惫的眼睛说:“我就不去了,这两天没精神,过会儿早点睡了。”
赵柘懒散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纪运生,两眼面对他闪出复杂的光,嘴上说:“别呀!吕局长叫我们都去,少一个算怎么回事?”
纪运生面露难色,吭哧瘪肚地回绝:“我这,我这太没心情了。去,去了也是扫兴,多不好呀!”
赵柘闪烁的眼光变得矛盾了,再一次好声好气地问他:“都是兄弟,哪会扫兴,去不去?”
所有人都默默地等待纪运生的答案,楼中暂时的寂静了,但很快被他的回答打破——
“真不去了。”
赵柘点一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但没几步又折回来,薅起纪运生就打。
赵柘下手有分寸,也确实手下留情了,但在吕阳眼中,纪运生已经喘不上来气,目光也涣散了,他毫无招架之力,马上要被打死了!
“老大,你干吗呀!”
除了吕阳,没有人上去拦,都从旁漠视。
吕阳很着急,声音也发抖,因为十个他绑在一块都拦不住一个赵柘,难道要眼睁睁地见纪运生被打死吗?他只能为纪运生求情:“老大!求你了,别打了,生哥快不行了!”
赵柘终于住手,而纪运生的脑袋也肿得没法看了,他再次问他:“我们都拿你当自己人,这次的饭局很重要,你到底去不去?”
纪运生充满黑气的面孔又发出青色,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样子,出门也让人看笑话,不去了。”
“行。”赵柘沉默了片时,又如往常一般平静地与他说话:“还有件事,汶煞门张丰五手下叫‘二舅’的冀人,这两天又害人了。咱逮他放、放他逮,也有三回了,这人死性不改,交给你了。五处主办,受累。”
九令局一如平常,吕牧廉也从容地坐在房间中,看见来者人数便说:“我就说他不能来吧!”
“老赵问他三回,丫没救了!”任双进门,立即坐到吕牧廉身边,对着他看了又看,无奈道:“你是不老糊涂了,就算老卢要退,也别找这玩意儿来咱这搅合呀!”
赵柘也端详起吕牧廉,郑重地说:“这回选人,我来挑。”
吕牧廉毫不介意,直接答应了。
但这时候,事情有变化了。
许久之前的一桩事,使众人怀疑纪运生有叛变之心,便托陈郁监督,结果近两年算出纪运生付诸行动,选址之地为弗珞山,日子便是今夜。
然此时,陈郁再次掐算,发觉纪运生没有动作,而是将日子改到了两周后的酉时。
反观纪运生这边,确实改了日子。他认为肿着脑袋去见冀人不行,简直颜面扫地!所以联系冀人更改时间,又提醒他们使二舅老实点,藏严实了!
这边陈郁说完,赵柘倒觉得好,他告诉楚尽:“明天我跟他说,看他状态不佳给他歇几天,五处的事先由你代办,你把资料和档案都搬你那去。”
赵柘闭了眼,靠在椅背上,又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睁开眼,目光投向吕牧廉:“这几天,你放消息给靠谱的人知道,就说五处要招人,俩礼拜之后,在弗珞山,酉时。动静别大,别传到冀人和纪运生耳朵里,麻烦局长了。”
“好。”吕牧廉祭出纪运生的九令交到赵柘手上:“他的生死交给你了。”
夜深了,纪运生怨愤地睡不着,听见一楼的响动,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他靠在窗口,竭力地吸烟,纷乱的思绪肆意猖獗。
他自认为从未融入过七系——他们都防着我,还架空我,纯粹是嫉妒!
他又想到赤冀一党,逐渐松弛下来,甚至有些高兴。
纪运生也与妖精和冀人打交道,岂不知对方心性?但他坚信自身有筹码,能闯出一番天地,他只缺少一个机会,一个使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认为,机会要来了,现在的一切都是忍辱负重!能够千古留名便好,骂名与否不重要,就是不能当庸碌之辈!
两周之后,纪运生精神焕发,告知赵柘得到了二舅下落,要走一趟,便早早地出门了。
赵柘不作声,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手示意他去了;随后又叫起任双,跟他一块把纪运生的房间清空,所有东西全部烧了。
吕阳买早饭回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诧异,跑过去疾道:“老大,这不是生哥的东西吗?为什么烧了呀,他回来看见怎么办?”
他难以看清赵柘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回答——
“他出远门了,不回来了,我们待会儿去接新人。你留下,也露一手,不用做得太讲究,家常味道就行。”
赵柘在申时接到纪运生消息,内容很仓促——二舅在弗珞山,还有许多冀人,这儿似乎是他们的练武场,请求支援。
他视而不见,直接晾在一边。一小时后,那边似乎急了,一通电话打过来。
赵柘率先开口:“已经通知第三处了,人一会儿就到。”
对面的陌生声音说:“撤掉三处,你们几位主办过来,我们谈一谈。”
“纪运生呢?”
“在我们手里。”
“行,一小时之内准到。”
纪运生挂断电话,感受到强烈的满足,他甚至快意地想要大叫,在丛林中上蹿下跳!
只是很快,有脚步声响起来,还有谈话声,全是陌生面孔。
纪运生又郁闷了,他选这儿就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以往许多回踩盘子,从不见人影,怎么一要办正事,碍手碍脚的玩意儿层出不穷!
他预感不好,但妖精们大喜,这是哪位好心人点的外卖,送上门来的服务着实太到位了,选俩肉多的先垫巴一口!
纪运生感到妖精们蠢蠢欲动,忙不迭拦下,劝道:“别耽误正事,他们就要来了,不差这一会儿。等事成了,您各位想吃多少有多少,我全包了!”
太阳光线刺向弗珞山,犀利地照射着斑驳的比武场,纪运生带领队伍挪到另一边更隐蔽的地方,龟缩在树林的阴影之中。
忽然,叶岘朝着场子小声惊呼起来:“吓,修尸道!”
妖精和冀人顺叶岘的目光去找,看见了一名身穿墨袍的女子,她衣着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衣袍上刺的长符文比朱砂颜色要深,隐没在整体的墨色之中,不细看很难发觉。
她腰间系着骨笳和铜铃,凝神去看便使人发昏,随之觉得四肢无力,不能动弹了!
世间众多美丽女子,令人赏心悦目,而她美得让人心折骨惊。只是遥遥望见一眼,居然从此生出恐惧和胆怯,包含夹杂着悔恨的感伤,不敢再看第二眼,也不禁自问——见过她,再看世间美好,岂不都要差了?
叶岘掐诀,探不出她毫厘修为,要么她不是修炼之人,否则便是修为在自身之上。
妖精们对视一眼,都不打算出手了——修尸道等级森严,能炼到不避白日、游走三界的都是狠角色,何况还全是亡命徒,比俺们狂多了!待会儿跟七系打起来惹她心烦,咱也算活到头了!
叶岘最先跑了,其次便是剩下的妖精,紧接着冀人也待不住了,他们虽然不了解修尸道,但撑腰的都没了,留下不就是任人宰割?
纪运生一下子懵了,尚未弄清情况,只见冀人慌张地要下山。他筹划太久,不愿轻易罢休,只好苦苦挽留,但冀人被缠得发烦,大难临头似的,搪塞几句终是撤了。
“纪运生。”
他悚然地回头,看见赵柘笑着走来,后面还跟着一群熟面孔。
“三处给这山围了,刚才抓住不少冀人,他们说是被你叫来的。得多谢你呀,五处主办费心了。”
“不,柘哥。”纪运生支吾不出一二,说话也口吃了,但还要做最后的挣扎:“我,我忠于七系,决不会通冀。你们,你们不要听冀人的诳话。因为第五处改革,他们笃定我不舒心,所以才使离间计。”
“你在第五处不是不舒心,反倒是过得太舒坦了,不是吗?”
纪运生听见赵柘这样说,忽而惝恍了,本来浑身是汗,也顿时冷下来了。
他转过身子,又扭头去看远处的场子,觉得好沉重,甚至看得他感到疲惫,每一根篱笆都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
下午而已,纪运生眼前却蒙着夜幕似的,一层层地布上他的眼睛,直至浓重的黑下去,随之失去所有知觉。
他在一片失望的目光中咽气,紫红色的皮肤也变得黑焦焦了。
“老楚,给他埋了。其他人跟我先走,你之后来找我们。”
楚尽没有即刻处理纪运生的尸体,他叼着烟,远远地向场子看了一眼,又一眼,仿佛浸入沉思。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无一看到他眼底闪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