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去九令局,小吕,你跟咱一块走。”
赵柘不过一句话,吕阳却顿时感到一种使人紧迫的威压,心随之揪起来,也愈发自危了。
他企图挣扎:“我不想去,我能留在七系等你们吗?”
任双没有思索地拒绝吕阳:“不行!俺们最不放心你在七系,再说了,那是你舅地盘儿你怕啥!”
吕阳不是怕九令局,甚至是横行霸道,同样从中体会到无穷乐趣,有名有姓的元老都“得罪”遍了,但他怕一个人——顾青云。
这人给吕阳留下的阴影,直到现在,还是时时使他胆怯。
他记得顾青云右手是断掌,还爱管自己叫“丫头”,关键是他闯祸别人都不计较,顶多吓唬他——我告你舅去!只有顾青云从不惯他臭毛病,治得他苦不堪言。
在吕阳记忆中,和顾青云相识十余载,罕有愉快事,碰上他自己只有吃瘪的份儿,甚至觉得——顾叔为吾之天敌也!
自吕阳被送来七系,还没回去过。他紧张地想,这一趟不是去九令局,是把我往火坑里推,要是不幸碰上顾叔叔,我就大祸临头了!
吕阳被送来七系前,在九令局发现一只大鸟。
它站在藤架上,高傲地仰着头沐浴阳光,优雅地转动细长的脖颈儿。它通身雪白,眼球是清澈的碧蓝色,而身后拖着的长尾羽在照射下闪耀出七彩的光,好像披着一片彩虹。
吕阳远远地看,不自觉地走近,等回过神时,手已经摸上羽毛了。
他本来就看不够,这下又爱不释手了,要是时常能摸到见到该多好!
当这时候,他大抵已经有了歪点子,但还差点说服力。他再一想,既可以做成羽扇,剩下的还能作为书签赠送给同学,总归比在它身上更“有用”。
他成功地说服自己,便觉得也能凭此成功地说服他人,于是毫不留情地张开五爪,给它的尾羽全薅掉了。
他背着满满一书包羽毛幸福地回到房间,却看见吕牧廉在屋里堵他,也不与他商量,就说要给他送走,日后在七系待着。
吕阳不懂,乖巧地听从安排罢了,在半路上和吕牧廉谈闲天,提起这只鸟来。
他刚夸它好看,就听吕牧廉说:“它是你顾叔养的,是他心头爱。”
一听这话,吕阳懵了,吕牧廉还在叨唠这鸟多名贵、多难得,顾青云耗神饲弄跟供祖宗似的,养了好多年,爱得不行了!吕阳越发心凉,他搂紧书包,感受到心脏撞击胸膛的力道,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
他心说完蛋了,打今儿起我就别回九令局了,回来准死,多亏赶巧舅舅要给我送走,这要是被顾青云撞见准跟我玩命,得给我皮扒了!
但如今去九令局迫在眉睫,吕阳实在没辙了。换成别人,他诚恳地道个歉,也就算了,而顾青云不行。
俗话说——人怕逼,马怕骑。吕阳在关键时刻灵光乍现,产生了一个补救的好办法——
一书包羽毛都姓顾,我没敢做成羽扇,更别说送同学了!这就是天意,这就是福气!我把它们带回去,拿胶带重新粘鸟身上,这就叫物归原主,这就叫天不亡我!
试想顾青云见羽毛归来的诧异,得多么激动,多么幸福,多么难以置信、热泪盈眶!我搂一书包成天哆嗦干吗呀?早该去九令局,早该!
吕阳本来还在脸色苍白地犹豫,加上大伙都在催他,愈发坐立难安,这时面色突然红润了,飞快地翻出工具箱,又抓起胶带塞进书包,一溜烟儿上车了。
车子刚在九令局停下,吕阳便撒开蹄子奔往大鸟处,剩余人一再错愕,也没多问,一股脑儿去找吕牧廉了。
吕牧廉此刻正在午睡,梦境不大美好。
他再一次看见锋利的剑,削铁如泥的刃,砍向毕言之的脖子,又在鲜血迸溅的刹时,闪着冰冷又坚硬的光。
“言之!”
他也再一次看见,吕吟舟奔跑过去,接下毕言之断裂掉落的头颅。
时间仿佛静止了,斑驳陆离的景象深刻地烙印在吕牧廉的心底,从此时常浮现在他眼前,或在看见灰色的天空时,或在看见红色的血液时,或在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地折磨他,他也自此受了十多年的苦刑。
“吟舟!”
吕牧廉惊醒,下意识攥住身边人的手。
“又做噩梦了。”顾青云看向墙上的钟表:“也该起了。”
吕牧廉不敢再闭眼,也很费解,他思念故人,他们之间分明有许多美好回忆,为何总是梦见最为伤痛的往事,最不堪怀念的事。
他紧紧地拉着顾青云的手,与他说话缓解心绪,再次提到了接手指的事,也再次遭到拒绝。
顾青云嫌疼,还麻烦,便用左手拉住吕牧廉,安慰道:“看赵柘多遭罪,我右掌虽断,尚有左手,不耽误事,这不也能拉着你吗。”
顾青云认为,断掌很少影响正常生活,不像赵柘伤势严重,必须得去凫雁山。
凫雁山是吕牧廉的秘境,不知情人士身处其中绝对流连忘返,但九令局某些群体提到凫雁山就打哆嗦。
他们都是“伤残人士”,这缺眼珠子,那少条腿,还有赵柘浑身没一处好地方,这些人每年都会被吕牧廉统一带去凫雁山。
凫雁群山围湖,四山各分四季——北山鹅毛大雪,南山炎阳炙人,西山金风玉露,东山桃红柳绿。
它们漫山遍野都是奇花异草,看似仙境一般,其实都是替换用品。
这人见西山结的大果子,便知道自己今年的眼珠质量不错。那人拍拍北山树干,也知道这回的大腿挺壮了。再看东山的枝条,赵柘的筋也蛮好!
换新眼得先挖旧眼,抽筋接骨也一样,凫雁山很贴心地为大家准备麻药,即是中间的一片湖泊,然而几乎没人去喝它,都怕麻药劲儿上来说胡话。
所以顾青云觉得为一只手没必要,有效期一年左右,每年断掉再重接,干吗想不开要翻来覆去地遭活驴罪。
他把水递到吕牧廉嘴边,吕牧廉懒洋洋地坐起来,抿了一口,脸上终于浮出光色,嗔道:“当年言之身死,吟舟重伤,你手掌断了,我后背烧了,如今只剩我们俩,你诓我刺了满背,自己倒嫌接指疼。”
顾青云以有功之臣的姿态倚在旁边,自豪地回:“虽然我失去右手,锻不了兵器了,但左手依然稳妥,为给你刺青,我练得很精细。”
忽然,张元绍在门外叫起来:“局长,赵柘他们来了!”
吕牧廉张开嘴,尚未说话,顾青云率先冲过去开门,抓住张元绍便问:“吕阳来了没有?”
“下车的时候看见了。”张元绍老实交代:“之后就没影了,许是跑哪玩去了。”
顾青云点一点头——
你终于来了!你早该来,早该!
吕牧廉去见七系人,顾青云到处找吕阳,终于在藤架下见到他的身影,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想不通这人,想不通这事!
就看心头爱满身裹着大宽黑胶带,对面小子毫不留情,毅然决然地往下撕,撕下的胶带上粘满它新生出来的细毛,再看它的皮,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这是干吗,要下锅呀?
“你要死呀?!”顾青云顿时急了,奔杀过去撞开吕阳,夺过黑胶带便噌噌地往他头上圈:“我看你是祸害它上瘾了,咱俩新账旧账一块算,你甭想好!”
吕阳快吓得尿裤子了,他着急出门拿错胶带,一路都没察觉,贴羽毛之际还兴致勃勃的,直到竣工欣赏大作时才发觉全错了,又火急火燎地往下撕,现在怎么变成自己被缠胶带了?
“嘶啦——嘶啦——”几声响,吕阳回过味了。他摸着脑袋,从一滴泪落下,到一发不可收拾地号啕大哭。
这下惊动不少人,也给吕牧廉招来了。他看见对面两位,一个抱着秃头痛哭流涕,一个搂着秃鸟唉声叹气,再观察满地狼藉,不用问也清楚怎么回事了。
“舅舅!”吕阳指着顾青云要告状,话到嘴边,又吐不出去,毕竟最初是自己手欠。
吕牧廉更没法说,顾青云就这样,他不是好欺负小孩,而是甭管多大年纪他都一视同仁,他能跟小孩称兄道弟,也照样能翻脸。
所以这事不管是谁干的,顾青云都不会手下留情。并且,吕牧廉太了解顾青云,这就不错了,换别人莫说掉头发,掉脑袋都不奇怪。
吕牧廉只能安慰吕阳:“头发还能长,别哭了。”
“他......他......”
吕阳还在指着顾青云,张嘴想要矫情,却被顾青云怨怼地瞪回来。
“我怎么着!说!”
“没,没怎么着。”吕牧廉按下吕阳的手,给孩子挡在身后,一边赶紧与顾青云赔笑脸,一边转过身对吕阳说:“他是你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