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凄风作响,滂沱的大雨浇刷在窗户上,万物被笼罩在灰黑色中,陈郁独自坐在房间里,挑灯翻看秦琉生前留下的书画。
“陈郁,你说我不该来,其实没有该不该。我是任双捡回来的,他养我,教我本事,这次我对不起任双,但我对得起你。”
陈郁怀抱爱人,看她双眼逐渐失去往日的灵动,轻轻地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悔不当初,但他怪罪自己。
秦琉是凡人,他不是无法接受她的死亡,而是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与她离别。一夜之间,他沧桑许多。
陈郁从此再不穿短袖,手臂上伤痕无数,不仅掺血入符贿阴差,还投入无数阴券冥币,始终没得到结果。他也曾跪在吕牧廉面前,求问秦琉轮回转世的下落。
陈郁的消沉状态,连任双都看不下去,便顾不得悲痛,屡次前去宽慰。
秦琉是任双捡回来的第六个孩子,取名秦琉,小名小六。
任双教过孩子们书画,俱是得些皮毛罢了,然而秦琉冰雪聪明,极有天赋,是任双最得意的徒弟。
但事实上,任双拿她当女儿看,谈起秦琉向来是——我姑娘如何如何,我闺女怎样怎样,发自肺腑地自豪。
他最初给秦琉安顿在外面,雇婆子抚养,白天得空去陪会儿罢了。但秦琉渐渐长大,不止书画学得好,连脾气都跟任双如出一辙。
她出门十有八九会打架,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任双跟她犯愁,便接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带秦琉见大家,陈郁没有言语,看她书画,好赖话也不说一句,其实内心已经喜欢上了。
秦琉对男女之情稍许迟钝,任陈郁待她跟别人再不相同,她也察觉不出,致使陈郁变换方针、苦心经营,成功让秦琉爱上自己,并死缠烂打地追他。
秦琉性格特别刚,从不服软,按她自己的话说——除了任双,我就没跟别人低过头,爱谁谁!直到跟陈郁确立关系,她第一次跟小女孩似的害羞地笑,双手捂着绯红的脸,扭捏地告诉他——
“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
秦琉在世,几十年的命数而已,与芸芸众生没有不同,但她在陈郁心中比星辰璀璨,他郑重地回复她——
“好,我们说定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关岐山一战败落,连同秦琉的命也搭了进去。陈郁动雷霆之怒,当吕牧廉的面数出李瑾菲十大过错,桩桩足置李瑾菲于死地。
众元老臊眉耷眼,尤其是张元绍,根本找不到台阶下。
关岐之战,是七系提防纪运生的起始,也是陈郁和秦琉阴阳两隔的开端。
李瑾菲错递材料不假,但这属于意外事件,而在七系确定策略、开始行动的同时,妖精和冀人便得到消息,飞快地计划部署、里应外合,尤其可疑。
论身手和道行,千万妖精和冀人捆在一块也不敌楚尽一个,无奈楚尽彼时旧伤未愈,战场上突犯心疾,尚有胜算的一战就此败了,也导致赤冀党派士气高涨——七系不过如此!
此行同样成为陈郁心病,他推演事件无数,于路上掐算出此行大凶,一是方位有误,二是内部有奸,三是死伤过百。他至今都责怪自己,不该再细推下去,假若没算到七系几人有惊无险,他们决不会蹚这浑水。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死人堆里会有秦琉一条命,被他一句“死伤过百”轻描淡写地概括在内。
李瑾菲推卸责任,蛮不讲理地辩驳:“我确实错拿了旧档案给你们,它对路线的记载很笼统,也没注明是关岐山,但你们又不是傻子,发现错误完全可以折回来呀!再说了,我已经第一时间赶到七系纠正,你们走得疾还怪我了?卢帧回云洲不在七系,我把正确档案交给秦琉,我的任务就是完成了,她没脑子耽误正事,自然是她的错呀!”
陈郁攥起李瑾菲衣襟,在九令局上下无数人面前,抛开斯文,不顾礼数,怒吼质问对面人——
“你凭什么说是她的错!”
凭什么?
凭你在九令局,就能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凭秦琉是凡人,所以死不足惜,命如蝼蚁?
当晚,陈郁抱秦琉尸体坐在湖边,泪止不住地流,像今夜的雨一样没完没了。他能原谅世间一切错处,唯独无法原谅自己。
秦琉爱他胜过自身性命,陈郁何尝不是,他们相遇在多事之秋,人在世势之中身不由己,彼时中陆还有妖精作乱,难以太平,俨然一对乱世情侣。
他托李侗打造了一口棺材,将爱人埋葬在湖泊之下,因为秦琉说过,她死后,希望被埋在七系楼后的湖底,还说她喜欢水,也喜欢离陈郁近的地方。
后来,陈郁不敢靠近那片湖,赵柘他们也不敢让陈郁靠近那片湖。
他们都忘不掉,陈郁在湖边喝得烂醉如泥,低着头,两眼瞪着湖心深处,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他踉跄地跌在湖里,被大伙拯救上岸,又从他们手中挣扎出来,再次投身入湖,翻来覆去一句话:“谁敢拦我,我要见她!”
所有人都吓坏了,陈郁自暴自弃似的,什么也不顾了,要去端妖精老巢,还要跟李瑾菲拼命。大家费好大力气才使他不再冲动,赵柘承诺他——赤冀一党必败,迟早之间而已。李瑾菲的命系在九令上,要从长计议。这不是你的事,是我们的事,我保证。
任双也劝他——小六投胎转世还能回来,有缘分的话会再见的。
陈郁身处七系行于世间,见过太多生老病死,活时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死时俩腿一蹬,再在乎的也变得不重要了。他感到麻木,疲倦,甚至是心力交瘁。
仿佛他,仿佛七系每一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接触这般人事,不可避免地被这些充斥生活,使他们痛恨生命的漫长,痛恨它没有尽头。
而有秦琉在的时候,陈郁忽然觉得时间好快,居然变得贪心起来,渴望日子慢些,再慢些,让她在自己身边多会儿,再多会儿。
关岐之战前夕,陈郁和秦琉定下婚期,七系为庆祝此事大摆宴席,恨天有不测风云,众人归来时看见满堂喜帖彩带,只能手忙脚乱地撤去,都在慌乱地忙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所以当时的场景,只有陈郁一个人知道。他感到灼目,甚至连昏黑的角落都刺眼,他闻到苦痛又沉重的味道,由喜帖的油墨散发出来。
“面对这件事,无法静心,占而不灵。”陈郁指占算秦琉转世一事。
那时竹熙捎信给他,说秦琉走出忘川河,重新投胎了。陈郁没辙,只好托手下来算,回首前尘如梦,她离开这样久了。
窗外电闪雷鸣,一片凄惶。时隔多年,陈郁再一次来到湖畔,发觉还有一道身影在。
“你来了。”
任双仰起头,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他却像高山一般巍峨不动。
“这丫头,生日不知道啥时候,从来没过过,忌日倒没少过。”
陈郁没说话,梅花鹿小禾正在蹭他的手,灵动的眼睛望着他。
任双随之去看,不由得大笑:“这真是有灵性,不服不行!”
陈郁拉开衣衫给小禾挡雨,小禾不客气地依偎在他怀里,任双又作出抢夺架势,与陈郁调侃:“我要回去拿把伞,看这闺女跟你还是跟我!”
陈郁微笑着回:“不用麻烦,肯定跟我。”
“哈哈!”
二人一鹿推舟下湖,摇着桨,在瓢泼大雨之中荡入湖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