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柘跌落悬崖,迅速被裹入黑暗,连带视野也消失了。
他看不清东西,只知道面对的是万丈深渊,冲击在身上的气流几乎要把他的魂魄吹飞了。
他离上方远去,凄厉的嚎叫声变小了,浓重的血腥味也弱了,毒气随之不再。
赵柘运掌打散三童魂魄,掌中的剑顿时失去力量。他丢下它,掐诀准备腾云之际,听见一声疾呼——
“姓赵的!”
任双从悬崖边义无反顾地跳下来,看得赵柘一哆嗦。
唳声惊天动地,顷刻震慑住肃杀的血山,不仅是此处,方圆几里的生灵集体吓得打寒噤。
任双展臂化鹰,喙如弯钩,爪似利刃,振翅时朔风阵阵,呼地向赵柘冲去。
即便赵柘清楚这只庞大的老鹰是他好兄弟,此刻也本能地想折身奔逃。这种自然界的猛兽所带来的威压,远比手持武器的人类更可怕,使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
任双驰掣到赵柘上方,用双爪擒住他,从另一侧来到高空,盘旋俯瞰血山。这时候冀人只剩下小半,却前所未有的和谐——
有人在前方冲锋,也有人断后,像早有训练似的熟练地快速地撤离,而第三处穷追不舍,一副誓死要一网打尽的架势。
“林间有人。”赵柘对任双说:“在巽位。”
任双望去,看见几个交战时没见过的生面孔。他们半躬着身子一动不动,都侧身侧头地面对战场,随时准备上场,又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他们正是认出赵柘不敢贸进,躲入深林的冀人们。他们清楚七系有多传奇,是多少冀人的梦魇。
但是他们心存侥幸,一直被诟病的关岐之战使无数冀人认为七系不复往日——卢帧退位,纪运生被渗透,七系再无巅峰!
纵观七系四方征战的历史,罕有败绩,多少冀人闻风丧胆,而关岐一战惨败到离谱的程度。
此战成为赤冀一党炫耀的荣光,也成为七系的耻辱。
分明掌握优势,却因为一个人突犯心疾被逆风翻盘,这样的败仗屈指可数。七系从此被钉在耻辱柱上,收获“七系没楚尽就没胜仗”的嘲讽。
但时隔多年,血山战争打响,即便冀人背地笑掉大牙,面对七系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冀人。
他会算卦,曾是另外一门冀人的军师,可他在最后一场战争中陷入陈郁设计的陷阱,致使整个门派全军覆没,这才来投靠这门冀人。
回想当年,陈郁策略环环相扣,一步一步地引领他们堕入深渊,老爷子很不痛快。他认为心魔终究要自己打破,这次他决定要颠覆七系,洗去从前的污点!
在赵柘刚到之际,就有冀人提议撤退,然老者卜了一卦,拦住了他们。
“从卦象上看,我们战后会去一个大地方,好酒好肉好菜,并且胖子的本子也在我方,这说明我们胜了,不仅得到失传秘术,还摆庆功宴了。”
其他几人听完都决心再看看,毕竟狩猎的前提是观察,倘若我方真有胜算,功劳不能落在小辈头上。他们急忙商量对策,最终决定焚毒香——
等对面打不动了,小辈也不支了,我们见机行事!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时候,赵柘和任双已经在他们身后站许久了,他们还是紧张地盯着场子一动不动,还是或上、或跑的架势。
任双凑过去撩闲,伸长脖子问他们:“咋样,成没?”
冀人头也不回地答:“还不确定,再看看。”
任双眯起眼睛象征性地扫视一圈,又问:“看啥呀,还等啥呢?”
“等赵柘呀!”
“等我呀?”
冀人集体扭过脑袋,忽然全部炸起来,汗毛和头发全立上去了。
赵柘无奈地笑:“我说你们呀,心晒干了比窝瓜还大,我都在这儿待半天了!”
他们有自知之明,都清楚挣扎无用,到头还是要被钉肘收监,便放弃抵抗了。
这其中有冀人后悔莫及,也有冀人埋怨算卦的。
“你不说战后会去一个大地方,好酒好肉好菜吗!”
“错不了!”任双点头表示认同:“第二处特别大,给你们准备好饭菜是七系的规矩。”
“不说他那本儿也归我方吗!”
任双毫不在意地掏出来:“要就给你们呗!”
冀人们如获至宝,激烈地讨论该如何分配里面的内容才公平,待翻开之后,眼前只有气出来的金星——全本空白。
血山一役,七系大获全胜,也让各路冀人明白七系威风不减当年。
但近年他们没有特意去过血山,只有几年前去海边时路过过,也没有上去。
“爸,你要是变成鹰,我能认出你吗?”
周弃念已经病入膏肓,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以为他神志不清会喊烟雀,但他喊任双的时候更多,与任双的父亲任凤全一样,只喝任双端来的药。
“太能了!”
任双眉宇间总透着几分不耐烦,见他舒展神情的时候很少,似乎只有在书画和陪孩子的时候。
“那如果我变成另外的样子来到你面前,你还能认出我吗?”
“就你爹我这眼力,甭管你变成啥样,准能认出来!”
“不信,你之前分明见过我,再见也没认出我。”
任双沉默了,不晓得想到什么,眼眶霎时红了,好半天才抬手摸了摸周弃念的头,张嘴便哽咽了:“傻儿子,你咋知道我没认出来。”
任双往周弃念身旁靠了靠,粗壮的臂膀搂住他单薄的肩头:“准确来说不是‘认’。你小时候总爱讲梦,我起初以为是魇症,之后越听越觉得不对,就把你说的全记录下来,知道你前世是女孩,在云洲有哥,见过尸尊,还羡慕老楚。”
任双目光一直很犀利,此刻却柔和下来,接着说:“我不确定,直到上次老楚出关大请四方,乌峦只是自己过来,我才终于肯定当初随他一起来七系请老楚的姑娘是你。”
任双再次陷入沉默,周弃念看向他,他也回视过去,又傻笑起来,指向陈郁脚边的小禾对周弃念说:“这是你姐!”
秦琉之死对任双的冲击很大,她走后,他再不收徒,也没有教过周弃念书画。
任双当年管秦琉叫小六,逗她说六六大顺,该叫她秦大顺,每次画完撂下笔便喊“大顺过来”。
秦琉总无可奈何地嗔他:“您是图吉利吧?”
任双画写意居多,而秦琉一直想向他讨一幅工笔,任双答应了,但彼时七系任务重,他画得迟,直到秦琉去世几年后才完成。
他当时撂笔便下意识地喊——
“大顺过来。”
无人回应,也没人来嗔他,房间内鸦雀无声。
他画卷上的秦琉看起来栩栩如生,往事接踵而至,任双一下被碰到痛处,瞬间觉得心空荡荡的,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是任双捡回来的,他养我,教我本事,这次我对不起任双,但我对得起你。”
这是秦琉留给陈郁的话,也是她生前最后一句话。
任双面对画卷反复地看,反复地擦眼泪,反复地念着一句——
“闺女,你傻呀。”
世间有多少猝不及防的离别。陈郁机关算尽,尚想不到爱人仓促逝去,何况任双。
他之前捡孩子是出于善心,更会给予他们无私的爱,他总对孩子说“别怕,都有我呢”,但秦琉一事让他意识到世事难料——他不是普通老百姓,或许不配当孩子的避风港。
所以再遇到周弃念,任双把他交给最踏实且最安全的手下,结果这人出车祸走了,周弃念又回到他身边。
大家安静地坐在一起,而我已经看不分明。或许是天黑又只点了一盏灯的缘故,抑或我该用心去体会,才能真正做到融入他们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