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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小说网 >  剑来 >   第16章 座位

犹夷峰厨房那边,系围裙带袖套的老厨子忙忙碌碌,有了暖树帮忙,省去好些功夫,蒸笼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光是搁放佐料就有两大桌子,碟盘碗等器物,都是龙泉窑口烧造出来的青瓷,赏心悦目,粉裙女童刚刚从酒窖搬来三种料酒,倒了一碗,老厨子端碗轻轻摇晃,嗅了嗅,点点头。卢琅嬛、柳暧她们不是出身于山下钟鸣鼎食之家,便是自幼在山上修习仙法的女子,做这些,真的就是一份心意了。她们自己心里其实也有数,瞧着老先生行云流水的厨艺,她们忍不住想,家里有这么一位长辈,真是福气。

朱老先生不但耐心好,脾气好,而且言语雅致,不拗口,会主动跟她们闲聊些山下的家乡事,许多有趣的风俗典故、奇闻异事,连她们自己都不清楚,三言两语,竟是被老先生勾起了淡淡的乡思。

一般来说,山上较大的仙府道场,都会有几位专门的厨子、厨娘,至少需要精通药膳。这位上了岁数的老人,据说是落魄山的老管家,虽然衣着朴素,青衫长褂布鞋,却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脸上是和气的,气态是宽厚的,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讲究,就像有一种骨子里的富贵气。

一个眉毛疏淡的小姑娘风风火火跑入厨房,直奔灶台,坐在小板凳上边,拿起竹制吹火筒,低头看了眼红彤彤的灶火,她随时可以开工。

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也跟着进了厨房,卷起袖子,笑着接过暖树递过来的葫芦瓢,清洗双手,系了围裙,站在砧板旁边。

一个腰系抄手砚的绿衣女子,负责帮忙择菜,期间得了老厨子的号令,她从房梁挑落一条火腿,交予裴师姐。

距离拜堂成亲还有一会儿功夫。

一位貂帽少女大摇大摆进了一间布置巧思的婚房,拱手道:“新娘子,山主夫人都好啊。”

宁姚正在包扎一绣袋一绣袋的喜糖,跟谢狗点头致意。

只说这只绣袋的样式,都是朱老先生绘制的图纸,暖树的手工样品,再托付螯鱼背女修和彩雀府纺织娘们帮忙编织出来的。刘羡阳和赊月都觉得没必要这么多喜糖,陈平安只是不肯,说他好拿来送人。

谢狗猛地往后一蹦跳,一脸惊吓加惊艳道:“山主夫人,今儿都快要有新娘子好看了啊。”

宁姚抿了抿嘴唇,白了她一眼。

随后晓得了怀箓是鸾山女子山君的身份,两颊红彤彤的貂帽少女,顿时眼睛一亮,鸾山好地方啊,姻缘、求子都是极灵的,她就很狗腿、很殷勤地与怀箓姐姐套近乎攀关系,谢首席自然是想着下次自己的婚礼,也要让怀箓姐姐帮帮操持,办得漂漂亮亮的。至于朱老先生和贾老神仙,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怀箓好歹是一位储君之山的山君,自然晓得“白景”这个道号,只是她对于“远古大妖”、“蛮荒白景”也没有太多的感受。

谢狗自认已经怀箓姐姐拿下了,只差没有当场认了义结金兰的姐妹,转去望向一个正在给赊月补妆的漂亮女子,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手艺,问道:“你就是顾宗主的婢女?”

顾灵验点点头。

她道号春宵,在蛮荒的化名是子午梦,蛮荒天干修士之一。

顾璨赐了个新名,再加上随顾璨姓,如今谱牒录名就叫顾灵验了。

跟谢狗言语,怀箓很随意,顾灵验却是比较紧张,比之前跟在顾璨身边,见着了年轻隐官还要拘束几分。

毕竟陈平安还有个儒家身份,砍人之前,总要讲一讲礼仪道德、文庙规矩。

白景这种蛮荒家乡的“老祖宗”,人间野修的祖师爷,顾灵验岂能不当回事?

谢狗瞥了她几眼,奇怪道:“小姑娘好大造化,竟能炼化了一条无定河?仰止绯妃她们能答应?”

顾灵验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在蛮荒那边,子午梦的化名,还是周密取的,因为还有个天干的身份,我就假传圣旨,仰止绯妃都误会是周密的意思,就没有阻拦。”

谢狗点点头,“富贵险中求,用我们景清老祖的话说,就是搏一搏,道场翻一番,水塘变湖泊。”

徐小桥闻言愣了愣,景清老祖?就是那个当年在河边铁匠铺子口无遮拦的青衣童子?再一想,也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

顾灵验其实有许多远古秘闻,想要亲自求证于白景。谢狗哪有心情跟个小姑娘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听说先前顾灵验她们几个,逼着自家山主即兴吟诗作对了十几篇,还让顾璨耍了几套必须噼里啪啦作响的拳脚把式,起先臊得那俩厚脸皮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闹了一会儿,这俩家伙便自己来劲了,不就是让我们大老爷们学那女子翘兰花指、走碎步、唱戏曲吗?算得什么,结果就是让宁姚羞红了脸,根本没眼看,顾灵验更是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徐小桥跟怀箓她们更是乐呵的同时,头皮发麻,就怕今天一过,就要被陈平安跟顾璨杀人灭口。

谢狗朝他们竖起大拇指,“敢这么戏耍我家山主跟顾宗主的,诸位姐姐妹妹们是头一个。”

谢狗问道:“徐姐姐,怎么还是金丹境瓶颈?”

徐小桥坦然笑道:“我这辈子最多就是元婴境了。”

谢狗又问道:“谁告诉你的?”

徐小桥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有自知之明,而且事实就是如此,若论求道之心的坚韧和纯粹,徐小桥其实不弱。

谢狗转头问道:“山主夫人,你觉得呢?”

宁姚说道:“自己觉得一定会止步于元婴,跻身上五境就是登天难,徐小桥不肯认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就有一些机会。”

毕竟徐小桥是龙泉剑宗的一代弟子,不是剑气长城出身,不是孙春王、白玄他们,宁姚不好说什么狠话。

谢狗笑问道:“徐小桥,谢狗或是宁姚说你一定不成,你就不成?说你成,就一定成?剑道一途,登山高度,什么时候是别人说了算的?”

徐小桥幽幽叹息一声,听个道理何其简单,不过心中仍是感激谢狗跟宁姚的提点。

谢狗却也没有着急,她自有手段,让徐小桥改换面孔,瞧几眼新天地。那份波澜壮阔的大道景象,只要徐小桥亲眼所见,哪怕只是觉得触手可及,明知相距万里,相信她也要动心。

怀箓有些后知后觉了,问道:“先前那场惊世骇俗的天地通,率先仗剑飞升斩开光柱的女子剑仙,可是?”

宁姚朝谢狗那边抬了抬下巴,“她的真身容貌。”

怀箓拱手道:“女中豪杰,敬佩至极!”

谢狗咧嘴笑道:“豪杰分什么男女。”

犹夷峰半山腰的一座凉亭附近,谢灵以术法聚拢了一大片云海,作渡船停泊的临时渡口。

刘羡阳几个,再加上小陌,蹲在台阶那边,一起嗑着瓜子。

可以看见齐云山那边的云海异象,白云如垂玉珠帘,十有二旒,不愧是旧白岳。

刘羡阳笑道:“巧了不是,龙脊山的主人们,今天凑齐了。”

当年大骊朝廷将那座龙脊山一分为四,大骊宋氏,风雪庙,真武山,龙泉剑宗各占一份。

大骊朝廷开采极为迅速,凿山采石,昼夜不息,都交予了墨家,联手打造出剑舟、山岳渡船和符甲等,用途广泛。

刘羡阳道:“阮铁匠当年好像突然开窍,悟出了一门远古铸剑术,风雪庙祖师爷赵景真也给祖师堂传下了一条远古剑道,修行门槛不高,地仙就可以修行,听说如今风雪庙嫡传弟子,皆已修行二十余年。都是各自送出斩龙石换回的报酬吧?”

陈平安点点头。

不过风雪庙祖师堂为此单独下了一道禁令,若敢私自外传,就不再是谱牒勾销、废除道行再逐出师门那么简单,而且得授剑术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背景,不管是何缘由,都要被风雪庙拘禁在山中至死。

唯独真武山,采石缓慢,所以才有机会跟亲临山门的陈山主,做成了那笔买卖。

顾璨说道:“王朱与大骊宋氏是扯平的,但她欠了崔瀺一份天大的人情。”

斩龙石之所以如此珍稀,不是剑修的练气士也要奉为至宝,缘由为何,“斩龙石”这个名称本身就泄露了天机。所以这些斩龙石的出山流散,两座扶龙于大骊宋氏、在山外一起抵御妖族的兵家祖庭也好,与蛮荒妖族在战场绞杀的大骊铁骑也罢,都是可以追本溯源一二的,故而斩龙一役过后的真龙王朱,等于是被迫强行有功于宝瓶洲。

既然有功于宝瓶洲,当然就有功于浩然。

顾璨问道:“长春宫那边比较麻烦吧,既不宜大刀阔斧,没有那样的由头,也不适合文火慢炖,道心再炖就真要炖烂了。”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棘手。”

顾璨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慢下来,全是隐患。”

陈平安笑道:“还好,年轻一辈里边有一拨真正的聪明人。先前在军方渡船上边,我故意抖搂国师的官威,宫主陆繁露吓了个半死,太上祖师宋馀始终不开窍,有个叫冯界的年轻地仙,就很有见地。”

刘羡阳说道:“丢俩刺头人物,放在长春宫边上,都不用是刺史、一州将军这样的封疆大吏,官帽子还真就不能大了,只需一个郡守搭配个县令,也不用太多年月,十几二十年,就够他们喝一壶了。你和朝廷都不用苦口婆心说个‘我是为你好’,让他们各自告对方的状,不停打官司打到礼部、廷议和小朝会,三五次过后,长春宫就会用掉所有的香火情,一部功劳簿越来越薄,届时长春宫里边再不思进取的老古董,也该晓得轻重利害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主意。”

刘羡阳感叹道:“遥想当年,醴泉渡船过处,滂沱一场雨,千里旱气收。长春宫还是做了很多义举的。而且那会儿长春宫修士,也不敢相信大骊宋氏能够有今天的家业,真是全凭道义行事了。”

陈平安说道:“换成别的道场,我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顾璨啧了一声,“不愧是不辞辛苦跨洲求学、认认真真读过几年书的。”

刘羡阳气笑道:“我要不是返乡,给阮铁匠当徒弟,在书院里边按部就班治学,或是去南婆娑洲沿海战场杀妖,如今怎么也该是个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说不定连那观湖书院的副山长都是囊中物,不比温煜他们差半点。”

顾璨点点头,吐出瓜子壳,“然后刘大君子刘副山长,有幸跟着一大堆人,屏气凝神等在书院门口,终于见着了那位莅临书院的大骊新任国师,单独出列,被耳提面命几句,便要容光满脸,心中窃喜,打起了小算盘,国师若是念在同乡之谊的份上,在朝廷提携一二,在文庙美言几句,将来担任山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到时候去了大骊京城的国师府,刘山长便要犹豫起来,是以同乡身份叙旧,带一份礼轻情意重的家乡特产呢,还是务必讲一讲书生意气,文人风骨,偏要风光霁月空手而去,拜谒国师大人呢……”

刘羡阳怒道:“还来?!”

陈平安一巴掌拍向顾璨的脑袋,被顾璨未卜先知一扭头,躲掉了。

刘羡阳说道:“也奇怪,以前想过你将来可能会当个龙窑师傅,会成为开一两间铺子的商贾,甚至可能在北边创办一座龙窑,唯独没想过你能当官。”

顾璨说道:“那会儿连个县衙都没有,就只有一座窑务督造署,别说他了,你心野不野?够野了吧,你当年想过当官?根本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刘羡阳点点头,实在话。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当大骊的首席供奉?”

刘羡阳明显有些惊讶,揉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算了吧,免得一洲山上都是些风言风语,没啥意思。”

如今不比以往,玉璞境就是个宝贝金疙瘩,现在别说是仙人境,就是飞升境,都不算什么稀罕的人物了。

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雨后的光景,相当于是至少提了一境。

等到陈平安跟周密这场天地通过后,就好像再提一境。

就像顾璨心心念念于“飞升”二字,刘羡阳这么要脸面的,岂会淡看了“证道”一说?内心深处怎会不在意“合道”一词?

顾璨说道:“矫情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朝廷接受阮邛的卸任了,也没谁有敢当这首席,分明是去宋氏皇帝的御书房自讨没趣,寻不自在么。比如曹溶,祁真?还是老龙城苻畦,云林姜氏家主?有那本事的没那脸皮,有那脸皮的没那胆子,大骊京城的小朝会,就算讨论一整天,估计都讨论不出一个真正合适的上佳人选。都不用说大骊庙堂那些见过大世面的文官武将了,只说江水正神里边,佟文畅,范峻茂、曹涌这样耿直脾气的,再加上魏檗、晋青这种话里带刺的,心高气傲如封侯齐渎的杨花,她不也得一有机会就添油加醋几句?除了刘羡阳,谁代替了阮邛,能够坐稳那把椅子?”

小陌也劝说道:“刘宗主,举贤不避亲,不亲亲者何以亲疏者,何以亲天下。”

顾璨嘿嘿笑道:“你这个叫名正言顺的子承父业。”

刘羡阳忍了忍,还是没说一两句戳心窝的言语。

顾璨等了片刻,见刘羡阳没放屁,倍感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拿他说事的。”

他的父亲顾韬,如今是披云山三座储君之山之一的神谶山山君。

刘羡阳气笑道:“真当我是吵不过你、骂不过你吗?这么多年,一直让着你呢。”

顾璨眼神怜悯,在这件事上,我顾璨但凡说你一句不是,就是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拆台道:“悠着点,吹牛犯法的。”

小陌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默默嗑着瓜子,都是从小米粒送的。

既然人事乘除总在天,我辈何必愁肠百千结,不得开心颜。

白云萦绕的翠微深处,炊烟袅袅,无所谓是仙家是农家。

陈平安说道:“刘老成估计已经投靠了刘蜕,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大概是想要在那边孤注一掷,求个证道飞升。”

顾璨沉默片刻,笑道:“这鸟人成功飞升了才好,我等的,就是刘老成这种野修的狼行千里吃肉,我还就只怕他一辈子躲在书简湖吃斋念佛了。”

小陌是很认可顾璨的,一来顾璨在自家公子那边没话说,再者顾璨的这种脾性和耐心,如果在“道力兼修”的远古岁月,会很吃香,出息更大?

刘羡阳提醒道:“假设真有那么一天,记得做好万全准备,选好时辰,尤其是地点,不要让我去文庙功德林探监。”

以顾璨的性格,跟刘老成拼个一起死翘翘或是两败俱伤,是绝对不肯做这类赔本买卖的,至多就是用跌一境的代价换取刘老成的身死道消,问题是刘老成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给顾璨这种机会?刘羡阳也懒得多想这些将来事,提醒几句,就随小鼻涕虫自个儿折腾去吧。

刘羡阳咦了一声,陈平安竟然没有说什么?因为顾璨对陈平安是有过保证的,他一定不会成为邢楼,绝不给陈平安当一回余斗的机会。

陈平安淡然道:“我们三个能够走到今天,也不是靠成天埋怨和满腹牢骚,偶尔为之就可以了。”

“不要对那些笼统的、虚假的、空大的东西怀有巨大的怨怼,比如世道,比如人心,那是一种极弱者的心态。”

“比如某些落魄文人对大骊王朝的怨怼,因为他们并不敢与真正的权贵硬碰硬、也无力解决手边的任何问题,所以只敢对一个内心虚构出来的庞然存在,呲牙咧嘴,美其名曰风骨。更有甚者,明明是得了便宜的,也要惺惺作态。”

“但是你可以对具体的、现实的、比你暂时更强大的某个人某件事,比如刘老成,怀有巨大的仇恨或是愤怒,然后一天天咬着牙,胜过某个人,解决某件事。”

“这些道理,不包括某些人物,他们是例外。”

这些例外,他们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且注定还会继续长远影响着这个世界。

顾璨突然问道:“啥时候拜天地?”

刘羡阳无奈道:“总要等到证婚人才好拜堂成亲啊。”

按照刘羡阳跟赊月他们自己的意思,其实哪里需要什么证婚人。

毕竟帮他们牵红线的齐先生也不在了。

某种意义上,让赊月来到浩然的周密也算月老之一?这般枭雄,不也没了。

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枭雄,共以人间作坟冢,无需碑文无祭奠。

所以小陌很羡慕公子他们三个。既羡慕他们的友谊,也羡慕他们的缘分,置身于乱世,尘劫里边生死茫茫,命如飘絮,一别无重逢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风波落定,劫后余生,还能一起叙旧。

之前小陌跟碧霄道友喝酒,他们既会缅怀故友,也会追思强敌。

只是发现很难找到第三个酒友,总不能喊那青同过来喝酒吧。

喝到最后,微醺的碧霄道友,便有“海内敌友益寥落晨星矣”之叹。

————

董湖身为首徒,就负责跟在师父阮邛身边,一起迎接与龙泉剑宗大有香火情的贵客们。

谢灵虽然一向不喜应酬,但是今天这种日子,也主动跟着阮邛一起去那座临时设置的渡口。

由于当年在铁匠铺子,与阮圣人有过那么一点小误会,陈灵均想着将功补过,就拉上魏神君一起,当那陪衬。

而属于刘羡阳这边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渡船就停靠在犹夷峰地界。两位伴郎当然是要跟着新郎官一起出面接送的。

三代弟子当中,除了进入煮海峰拜师于徐小桥的李深源,就是入山较晚的顾临汾资质最好,十五岁,就已经是观海境剑修。

少年的师父正是卢溪亭,龙泉剑宗是一座很冷清的道场,这次却是让少年结结实实见了好些山上的世面。

光是风雪庙那么一大拨陆地神仙,就让顾临汾开了眼界。

陈灵均正在跟顾临汾扯闲天,与少年讲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风雪庙跟真武山的英雄事迹,由于一旁就站着那尊北岳神君,少年哪敢造次,只能是那青衣小童说什么,少年便听什么。

阮邛在远处与一位同样貌若童子的道人、以及五位风雪庙各脉老祖,他们聊些“家长里短”,阮铁匠难得如此笑声爽朗。

作为龙泉剑宗“娘家人”的风雪庙,这次来了不少人,除了只有魏剑仙一根独苗的神仙台未能出席道喜,其余大鲵沟、绿水潭和文清峰等五条道脉,都是祖师爷带队道贺,各自挑选一二亲传或是极有资质的再传弟子,年轻一辈都是精心挑选的,长相歪瓜裂枣的,神色郁郁不讨喜的,心傲气高什么都看不惯的,就别凑热闹了。

为首的,当然是风雪庙的祖师爷,赵景真,道号“灵瞳”。道力深厚,返璞归真,貌若童子数百年矣,在宝瓶洲山上也是极负盛名的老前辈了。昔年风雷园李抟景何等自负,一洲知己二三人,其中便有继承数条古蜀剑脉的赵景真。

赵景真既是宝瓶洲两座兵家祖庭之一的开山祖师,如今也是一位仙人境剑修。只不过跟最喜欢耗财买脸的正阳山不一样,有一二剑修跻身了玉璞,就要大办特办,恨不得路人皆知。

赵景真跻身仙人境之时,也就只是与中土兵家祖庭知会一声,在风雪庙祖师堂内部,被道贺几句就算。

不管是宗门邸报,还是某位祖师在公开场合的言论,公开“夸赞”正阳山,风雪庙跟真武山都是不遗余力的行家里手。

先前到了神秀山渡口,祖师赵景真让那些年轻子弟去山道上闹一通,本意是讨个喜庆,结果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大骊新任国师,这还怎么抢亲?

一位弟子赶紧秘密飞剑传信给祖师爷们,询问怎么办,祖师爷那边回复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

最后他们一个个乖乖站在山道旁边,露面了,也不拦路就是,真就“看着办”了。

不料陈国师也笑着给了他们人手俩红包,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有个愣头青尤其热血上头,心想着拿了钱不能不办事啊,就要临时补上一场“抢亲”,去将那新郎官和轿子都要拦上一拦……结果被顾璨斜眼看来,年轻人便立即怂了。

这会儿大鲵沟的秦氏老祖笑问道:“真武山那边,岳顶也要前来道贺?”

阮邛点头道:“人不多,就他跟女儿宋旌两位。”

绿水潭一脉的女子祖师爷于鎏忧心忡忡道:“我刚刚得知消息,长春宫那边,宋馀震怒,临时召开祖师堂议事,剥夺了陆繁露的宫主身份,直接将其打入大牢,传闻陆繁露试图反抗,被宋馀强行镇压。最后是一个叫冯界的晚辈补缺宫主,宋馀自己担任掌律,醴泉渡船管事甘怡掌管钱财,其余位置,也都逼迫老人们让位,给了一些年轻面孔。”

阮邛正是出身绿水潭一脉,于鎏是他的师姐。当年“分家”,主动留给师门一座耗费他无数心血的长矩剑炉。风雪庙当然不肯收,可惜阮邛固执己见,风雪庙也拗不过死犟死犟的阮邛。所以这次风雪庙的贺礼之一,就是将那座长矩剑炉整体搬迁到龙泉剑宗。

赵景真淡然道:“今天不聊这些个有的没的。我再提醒一遍,长春宫的家务事,大骊朝廷的国事,你们今天都休要多嘴半句。吹吹牛,聊一聊真武山,骂几句正阳山就够了。”

于鎏叹了口气。

秦氏老祖抚须道:“真武山修士,在山下当官当得大,真要论战功,未必就比我们风雪庙强。”

至于什么风雪庙跟真武庙各出十人打擂台,风雪庙能够打得真武山修士喊祖宗,就太伤和气了,提了不妥。

论地理疆域,宝瓶洲是浩然天下的最小洲,都没什么之一,但是要论兵家地位,宝瓶洲却是当之无愧的大洲。

两座祖庭,风雪庙和真武山,后者涉世更深,外出历练,都是去往山下王朝带兵打仗,更多是以武将身份统兵。

但要说捉对厮杀的能耐,却是风雪庙兵家修士更胜一筹,许多年轻俊彦的首选,几乎都是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

而且风雪庙女子,尤其出彩,像那文清峰的余蕙亭,大鲵沟的戚琦,她们都凭战功获得了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尤其是秦氏老祖他这一脉大鲵沟出身的黄眉仙,她更是做到了邯州副将,先前邱国平叛一役,黄眉仙表现得极为强硬、果敢,远比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封疆大吏,更让渡船上边的三位督战“大骊官员”印象深刻,那可是一国师两侍郎。

阮邛笑问道:“赵祖师,老秦,你真不打算再劝劝黄眉仙,让她恢复师门谱牒身份?”

黄眉仙当年放弃了风雪庙的谱牒身份,不过她下山之时,在祖师堂和山门口都磕过头的。

有小道消息称黄眉仙即将升任朝廷新设的莒州将军。

赵景真摇头道:“提过,黄眉仙婉拒了。”

随后赵景真一行人与魏神君礼节性寒暄几句,御风去了煮海峰那边,要先去那座五花宫看看,再去犹夷峰。

俩骚包,率先来到煮海峰山巅的五花宫广场。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抚掌赞叹道:“五花宫,好名字。”

姜尚真笑道:“只听说过道家修炼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没听说过‘五花’学说,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是周副山长见识短浅了。”

姜尚真好奇道:“崔老弟帮忙说道说道。”

崔东山哈哈笑道:“我也不晓得为何取名五花宫。”

实则精气神三花,便是道之阳寿,三花落则道消,内院三花未落,寓意有生之年,未死之日,犹有重逢之时,再会之期也。

外界兴许不太清楚,此次龙泉剑宗婚礼,既是宗主刘羡阳娶媳妇进门,更是开山祖师阮邛“嫁女儿”。

所以证婚人是谁,很重要。

阮邛再不讲究排场,也想要在这件事上把脸面撑起来,让余倩月嫁得风风光光。

阮邛是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山上的香火情,其实一直很好。

擅长画龙的陈容,出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他跟阮邛是相识多年的投缘好友。当年阮邛能够代替齐静春担任坐镇小镇的圣人,就在于醇儒陈氏帮忙给大骊宋氏递过几句有分量的话,大骊宋氏先帝,准确来说是国师崔瀺最终选定了阮邛进入骊珠洞天。

醇儒陈氏的现任家主,是陈淳化,他与兄长陈淳安一样都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只是陈淳化在书斋治学时日极长,自然就被肩挑日月的兄长给掩盖了风采名声。但是南婆娑洲“二陈”的学问,在中土文庙的儒家道统内部的眼中,双方差距远没有境界那么大,至于用陈淳安自己的评价说,他自己的心力学力都在文献考据、经籍训诂的“小学”功夫,而弟弟陈淳化功在“预流”,在“入室操戈”……大概就是醇儒陈氏和亚圣一脉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了。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别看阮铁匠五大三粗的,对诗词曲赋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但是对于诸子百家的经典,却是颇为上心,桌上一年到头就那么十几部书籍,都不是什么山上珍稀的道书秘籍,什么季节、甚至是什么时辰看什么书,颇有些不知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心得,只说一架贴墙的书柜,都是从几两银子到几十两银子不等的一套套官刻书籍。

不过陈淳化是出了名的治学严谨和不近人情,阮邛也没有什么信心能够邀请到对方担任证婚人,老友陈容也只能说是量力而为,绝不敢保证什么。

陈容在信上暗示好友,陈淳化跟龙象剑宗的齐廷济关系相当不错。之后阮邛回信一封,也没就此事说什么。可能竹篓里边那封废弃不用的书信,提及一两句,说了些什么,陈容却是无从探究了。

粗布草鞋老农模样的佟文畅,这尊西岳神君,缩地山河,径直来到神秀山渡口这边,老人腰间别着旱烟杆,抱拳笑道:“阮道友,不请自来,别嫌弃,放心,也喝不了你们几壶仙酿。”

从前寥寥几次参加大骊皇宫的御书房小朝会,阮邛跟佟文畅聊得最多,相互间言语无忌。经常一起离开御书房,躲去外边的台阶上,一个抽旱烟,一个喝闷酒。

阮邛开怀笑道:“佟山君客气了。”

佟文畅送出一份准备好的贺礼,玩笑道:“阮首席该喊佟神君的,换成别人,我可就要甩脸子掉头走人了。”

只见窜出个原本站在队伍后边的青衣小童,一个健步如飞,抢在董谷前边,毕恭毕敬,双手接过佟神君的贺礼,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长串不要钱好话,嗓门还大,脸皮更厚。听得董谷默默记在心里,佩服不已,好大学问。待人接物一事,本就是董谷最为心虚的软肋所在,只是碍于首徒身份,又不得不露面,觉得实在是一件苦差事,如今听了景清道友这番措辞,长了见识,心想既然山上往来,可以如此不要脸,那他董湖还有什么好犯怵的?

谁能料想,就是这么一下子的开窍,就造就出了未来龙泉剑宗在宝瓶洲山上鼎鼎大名的场面人,绰号“董八面”。

阮邛跟风雷园的上任园主李抟景是挚友,只是现任园主黄河去了蛮荒战场,此次道贺,就来了两位园主师伯辈分的老人。

真武山那边,道号“雪猿”的山主岳顶,带着女儿宋旌前来道贺。

两座兵家祖庭剑修数量颇多,岳顶自己就是剑修,本命飞剑“花信风”。

宋旌没有随父姓,她拥有一把单字飞剑。宋旌的“旌”字,还是武庙姜太公亲自赐名。

阮邛本就没有寄出几份喜帖,之所以留在这边,就是在等陈容。

不曾想又有位意料之外的贵客临门,只见一艘流霞洲,临近祖山地界之时,撤掉了障眼法,船头站着一位道气深厚的老者,在山外停了渡船,自报名号,竟是流霞洲的山上执牛耳者,道号青宫太保的老飞升荆蒿,还说了几句喜庆话。

阮邛大为意外,自己跟这位成名已久的一洲道主可没有什么交集,只是人家远道而来,阮邛是犟,又不是傻,立即笑着拱手还礼,邀请对方进山喝酒,不忘道谢几句。

陈灵均愣了一愣,揉了揉眼睛,轻声道:“荆老哥……荆老神仙?”

前者是酒桌上的称呼,后者却是下了酒桌散了酒劲的说法,每次早酒过后,都觉不妥,只是每次大清早上了桌,三两碗早酒下肚,陈灵均就又给忘到脑后边了。酒后便后悔,喝开心了继续称兄道弟,下桌再后悔,上桌再放肆……就这么一顿顿早酒喝过去,倒也确实喝出了几分真情实感,在荆蒿离开落魄山之后,让青衣小童怪想念荆老神仙的。

荆蒿飘然落地,施展神通,卷袖收了那艘流霞舟,对着披云山的夜游神君,董谷和谢灵几个,荆蒿抱拳道:“见过魏神君,诸位小友。”

魏檗他们一一还礼。谢灵意态闲适,也不觉得见了一位老飞升就如何,顾临汾却是紧张万分。

荆蒿与青衣小童微笑道:“景清道友,刚巧,有私事去了趟北俱芦洲,与天君谢实一叙,商量流霞洲建造下院一事,就收到了弟子聂翠娥的飞剑传信,得知景清道友要出门远游。”

荆蒿送出两份贺礼,“阮道友,谢天君近期都在着手闭关事宜,确实脱不开身,就托我转交贺礼,再代他致歉一句。”

阮邛会心笑道:“不打紧,预祝谢天君闭关顺遂,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这也是谢灵为何会与陈平安询问北俱芦洲风土人情,这位桃叶巷谢氏的长眉儿,很快就要走一趟北边,名义上是为自家老祖宗秘密护关。只是一位已经证道飞升的道家天君,需要他一个不过玉璞境的子孙护什么道,守什么关。实则是谢实想要让谢灵加入道门谱牒,谢实行事光明磊落,在信上明说此事,阮邛是没有意见的,建议谢灵不要错过这桩千载难逢的大道机缘,反倒是谢灵并不是很想要离开龙泉剑宗。

雨后,只说道门中人,就有宝瓶洲灵飞宫天君曹溶,在海上举霞飞升。北俱芦洲天君谢实乘鸾飞升。

那么谢实的此次闭关,就大有意味了。

北俱芦洲又要出一位十四境了?

至于荆蒿的青宫山,与谢实的道场,还隔着个皑皑洲,如何就有了香火情,山巅风景,总是云遮雾绕的。

荆蒿却是晓得当年宝瓶洲乱象尚未明显之时,谢实就是第一个公开与大骊、绣虎合作的山巅修士。当年一艘跨洲渡船坠毁于旧朱荧王朝地界,正是谢实南下宝瓶洲,坐镇宝瓶洲中部。

荆蒿笑道:“景清道友,吃过喜宴,那我可就要在青宫山等你的入境消息了。”

陈灵均本想大手一挥,蹦出一句废话休提,突然察觉到此地不是落魄山的酒桌,立即与荆老神仙客气几句。

魏檗以心声笑道:“荆蒿明摆着是冲你来的,是不是有点喧宾夺主的嫌疑了。”

本来陈灵均光顾着心虚呢,有一种“荆老哥这么把我当兄弟,我却犹豫要不要假装路过流霞洲不见他”、“一部路人集误我多矣”的愧疚,听闻魏檗的言语,顿时道心一震,小心翼翼问道:“不会被阮圣人记仇吧?”

魏檗说道:“我怎么清楚阮圣人的心思。我跟他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没你熟。”

陈灵均嚅嚅喏喏道:“我其实也没怎么跟阮圣人聊过闲天呐。”

犹夷峰那边,一艘专门去处州州城接送的渡船,将那些昔年龙窑的窑工们都接到了这边,小陌看着自家公子,熟络喊着某某师傅,揉着他们孩子的脑袋,聊起了旧事,与他们道谢,当年帮了自己什么忙,教了什么手艺……那些老人或是中年男人可能自己都忘了。

祖山这边,魏檗突然大为讶异望向远处云海里的一粒芥子,那是一艘从中土神洲方向赶来的渡船。

这艘不起眼的渡船上边,不光是来了阮邛的老友陈容,陈容也确实请来了家主陈淳化。

但是他们之外,还有享受人间武庙主祀香火的姜太公!以及文庙教主董夫子,韩副教主!

阮邛心情复杂至极。既高兴,更感激,却也有些无法言说的别扭。能有这般排场,与己何关。

不过清楚他肯定是好心,所以阮邛便更加不好说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小心眼了。小小纠结过后,阮邛也就自行消解了,内心仍是替余倩月和刘羡阳能够有这么一场婚宴感到由衷高兴。

等到热热闹闹过后,纷纷入座喝酒吃饭。

龙泉剑宗自家有两大桌子,落魄山也有一大桌子,刘羡阳昔年窑工朋友们一桌。

还有一张主桌,阮邛神色尴尬,接下来具体的座位如何安排才算“合情合礼”,都是学问。来的客人,过于出乎意料了,阮邛都有些吃不准该如何安排他们的座位,饶是贾老神仙都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没办法给出最好的方案,只说自家山主坐在哪里,要不要坐在阮圣人身边?到底是论年龄呢,论文庙辈分呢,还是论整座人间的一席之地呢?是各论各呢,还是综合计较一番?山主落座了,山主夫人是不是?贾老神仙着实犯愁啊,刘羡阳憋着笑,给赊月轻轻一肘,怀箓却是不太晓得这里边的暗流涌动,她还在震惊于今天这场婚礼的阵仗。顾灵验则很好奇那位年轻隐官该怎么办?阮邛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就想要拉开身边的一张椅子,开口与谁言语几句。贾老道长赶忙转头望向隔壁那边,顿时再不发愁。

众人只见那位伴郎从已经挑好一个座位的隔壁桌走过来,笑容温和,言简意赅,礼数不缺,娴熟应酬着,将董老夫子他们一一请入座位,等到主桌坐满了之后,然后他就走到了顾璨身边,接过了酒壶酒杯,准备陪着新郎官新娘子,与伴娘们一起端杯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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