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镇国公主会专程绕道西都城来看望自己。她在荣华富贵和狼狈为奴之间沉浮过,早已看淡了所谓的纲常,只信奉活在当下的道理。她不在乎女儿是嫁做人妇还是喜结凤侣,只希望女儿能被疼惜、被善待。
至于镇国公主,陈夫人先前在女儿面前说过此人无数坏话,并非因为镇国公主以女子之身睡在女儿枕边,仅仅因为她觉得此人并非善类,早晚会连累自己女儿。
女儿颇有政治才华,她很自豪。她希望女儿简简单单做个青史留名的女官,可女儿却为了满足镇国公主的一己私念,断送了政治生涯。百官口中的慕容相,并非逆臣,甚至依旧是能臣。但陈夫人饱读史书,她当然知道,当朝史官笔下抹去慕容相的所有痕迹,已经是最大的留情。后世的君王,为了以儆效尤,甚至会在这代人丧失话语权后,往女儿身上泼尽污水。慕容晓晓的名讳,千百年后,将蒙上历朝历代的肆意猜想,直至失真。
每每想到这些,陈夫人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晓晓当下是幸福的。毕竟还有无数女子,穷尽一生也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眷侣之爱。代价……总是难免的……>
到仙客楼赴约时,陈夫人说服自己摆些好脸色出来:“参见镇国公主!”
“陈夫人见外了,应该是本宫给长辈行礼才对。”镇国公主一生除了行过君臣之礼,再未向任何人行过礼,此刻竟僵住了,想不起来该行个怎样的礼。
陈夫人化解着尴尬:“自家人,不必拘束。公主快落坐吧。”
“晓晓时常也有信送来,你们能在南岭山自得其乐,我也很宽慰。只是不知道这林间的生活,过久了会不会无趣呢?”陈夫人在餐碟时蔬间找了个不咸不淡的话题。
“最开始的一个月,我忙着带人收尾一些营建事务,倒不觉得有什么无趣的。慢慢的逐渐闲下来,无所事事,确实苦闷了几日。至于晓晓嘛,仿佛从一开始就很习惯闲散的生活,整日在书房写写画画、雕雕刻刻,或者在庭院中忙碌些制香的琐事,不亦乐乎。”
陈夫人笑道:“那也难为公主了,陪着她在山里虚度光阴。”
“后来我开始随她学画,她也抽时间陪我下棋。现在,我也不觉得无趣了,反而时常感叹日子过得很快。”
“说来也奇怪,作画、雕刻这些事情,晓晓好像无师自通的一样。”
镇国公主听得一脸疑惑:“这些不是陈夫人教的吗?”
陈夫人回答:“我哪里会作画和雕刻呀!呵呵呵……我只教过晓晓读书写字,我也只会这些。说起读书,晓晓幼时嗜书如命,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十三岁在延英殿参加殿试受伤后,就换了副性情,不再手不释卷,偶尔看书也都是挑着些志怪野闻。写字更是奇怪,彻底换了字体,比先前的更飘逸更俊秀。呵呵呵……”
“是吗?人换了心境,确实会改变读书的偏好,也确实会改变字体的神韵。只是这作画……”镇国公主若有所思:“她的画,透着极深的童子功底,不像是无师自通的。”
“谁知道呢!”陈夫人为镇国公主盛了一碗乌雌鸡汤:“可能是天赋异禀吧。这孩子,从小就机灵聪慧。公主喝汤吧,我听晓晓说过,公主最爱喝乌雌鸡汤。这仙客楼的乌雌鸡汤是百年的老方子,很是鲜美。”
镇国公主接过汤碗,笑道:“本宫第一次与晓晓单独吃饭,也是在这里,也喝了乌雌鸡汤。”
“喔?是吗?晓晓还让我在仙客楼买过老方子,说是要学着做。呵呵呵……这家老板也是倔的,百两黄金都不肯卖。最后还是我找宫里的御膳房讨了个方子,才把晓晓打发过去。”
小厮们将残羹冷炙撤下,擦亮乌木桌子,煮上解腻的茯茶。
陈氏一面照管着壶中的火候,一面问自己逐渐不再有偏见的人:“公主和晓晓,真的不准备再入朝了吗?”
“我也知道,眼下的局面不好。但是,我已经为了江山付出太多,余生不想再蹉跎,更不想再连累晓晓。”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陈氏递过去一盏热气袅袅的滚茶。
“陈夫人但讲无妨。”
“其实晓晓心里并没有彻底放下朝堂。她刚入山时,便来信给我,让我继续借助东西两都的生意铺面,替她收集朝堂上的消息。我平常派人送去南岭山的家书,也大半是说的朝政。”
“为何?”镇国公主显然听到了完全超出自己预想的话。
“我也问过她。她说……她觉得你放不下江山,万一朝中有变,你一定还会重新出来掌权。她不想……不想你被动,也不想到时候帮不上你。”陈夫人看了看哑口无言的人,又看了看盛夏中的红炉火:“树欲静而风不止……越是暑热,越是不宜饮冷茶。沸茶烫嘴,冷茶伤胃,温茶消暑。公主和晓晓,先前诸般无奈,被沸茶烫怕了。可是山中的冷茶,终会让你们落得难以自保。不如徐徐来之,以温茶换周身太平。”
“我现在的境况,怕是提前弄丢了晾茶的杯子。”
“公主何出此言呢?太上皇释权、陛下登基之后,朝中百官人心所向,依旧在公主和晓晓身上啊!你们人已走,但茶未冷。”
“陈夫人有所不知,政变时,本宫再入朝堂的机会,已经被本宫亲手质押给了蜀王。蜀王……大概与晓晓一样的了解本宫吧……预料到了本宫放不下江山……提前捏住了本宫的死穴。”
“哎……”陈夫人长叹一声,满脸苦笑:“我看陛下这龙椅,也坐不了几天了。他和魏皇后竟然蠢到以为掌控了府兵就能安枕无忧。蜀王家三个儿子牢牢把持着御林军、神武军、龙武军,整个禁军如铁桶一般。殊不知,府兵是江山稳固的根本,禁军才是皇位稳固的根本!”
“魏皇后出身府兵世家,她骨子里就轻视禁军。陛下嘛,生长在宫闱之中,也亲身经历过政变。他不会不懂得把持禁军的重要性,他大概是不相信蜀王真的会造自己的反吧。我这两个哥哥呀,自小就感情好,少年时又同处困境。三哥脑子中最大的顽疾之一,就是以为四哥与他一样,有手足之情。”
次日午时,阿标驾着素锦马车行至山前时,镇国公主掀开门帘,移身到阿标旁边,感受着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的山峰变化之趣。
“公主还是回去吧,小心呛了风。”
“不要小看我,我现在自己都会驾车。我经常做呆雁的车夫,拉着她去镇上找筱颜和香榕。”镇国公主又戳了戳真车夫的胳膊,嘱咐道:“我给那个姑娘安顿宅子的事情,你可别胡思乱想!我清清白白的,没做任何逾矩的事。你嘴巴严一些!”
“那谁能看得见呢!夜深人静的,公主突然间从房里牵了个绝世美人出来!毕竟我是慕容相的人,早已不是公主的贴身侍卫!我忠于慕容相!”
“本宫还没顾上处置你呢!宅子怎么看的?竟然什么人都能闯到本宫的寝殿里去!”
“知罪了!知罪了!”阿标汗颜道:“我前天就查清楚了,公主府、慕容府、醉花荫,都混进去了永安公主的线人。前天夜里,我已经一一处置了!只是我不明白,永安公主这是什么心思呢?她若差人投毒,我都能想明白。给公主房里塞个绝世美人进去,她想干什么?”
“其中原委,我也不便与你多言。总之,你千万不要对呆雁提起这个事情。我不想呆雁在我面前难以自处。”镇国公主又转头看向阿标:“你为何总把绝世美人这四个字挂在嘴上呢?”
“本来就是啊!难道不算美人?难道美得称不上绝世?”
“嗯……算是吧……还颇有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楚楚动人?我倒没看出来,我只看出来媚骨天成。公主觉得,这花魁与慕容相,谁更漂亮?”
镇国公主略作思索,才开口回答:“呆雁钟灵毓秀,是世间独一份的美,非漂亮这种单薄的词汇可以形容,更不是旁人有资格相比的。”
筱颜的后院中,慕容晓晓重重的打了几个喷嚏。
筱颜赶忙护住自己的药:“你没给我喷上吧?怎么了?夏日酷暑的,受寒了?”
“不知道,突然间就想打喷嚏。可能是刚才被药熏了鼻子。”慕容晓晓仔细检查着自己有没有躲得不及时,玷污了筱颜的宝贝们。
“是吗?这些药……”筱颜探首闻了闻:“味道最是和善,怎么会熏鼻子呢?”
“晚饭前我要回去了!我觉得茵儿今天回来。”
“不是说十日吗?这才第六日啊。”
“只说是最多十日。反正我感觉她今天会回来。”
“这么说,眼下,太上皇已经驾崩了?”筱颜有些恍如隔世。
午时已过,日头微微西斜,一匹伫立于山道旁的高头骏马,和一队轻铠侍卫,映入素锦马车上正在谈笑风生的两人眼帘。
“好像是永安公主!”阿标低声道。
“嗯……阴魂不散!”镇国公主不耐烦的叹了口气。
永安公主的马蹄四周,已经被啃秃了一大片青草,显然恭候多时。
“姑母怎么不在东都城享受花魁的曼妙呢?着急回这荒郊野岭做什么?”永安公主口中的轻佻语调,与脸上的雍容气度,极不相衬。
“你不下马行礼吗?”镇国公主不阴不阳的盯着俯视自己的人。
“本宫是天子之女!”永安公主强撑着气势。
“本宫是镇国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永安公主心不甘情不愿的跃马而下,草草行了个极为敷衍的礼,便不请自来的进了素锦马车。
阿标识相的牵着马车走进林子,找了棵大树拴牢。坐下歇脚的同时,打量了几眼不远处的轻铠侍卫们。
永安公主看着车厢内精巧细致的沉香木雕和翡翠玉铃,闻着妙不可言的香气,幽幽道:“姑母为了讨好师父,还真是没少费心思。这素锦马车外边看起来平平无奇,里边竟然比传说中的更奢华!”
“慕容晓晓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镇国公主撩起窗帘,看了看那寥寥数人的侍卫,又问:“既然已经堵到山口了,为何不进山去找她,而是拦我?”
“师父没有与你一同回东都城,是不想看见我吗?”
“不是。你没有那么重要,她是无颜再见太上皇和同僚们。”镇国公主决定说谎,以求口舌上的胜利。
“我在师父心里,甚至比不上那些臣子们?”
“你以为呢?”镇国公主轻轻摸了摸面前长了一副山眉水目的脸:“裹儿该不会真的以为,主动宽衣解带、投怀送抱,侥幸承得一夜之欢,就能虏获她的真心!那天晚上,就算凑过来的人不是你,哪怕只是个略有姿色的侍女,她也会欣然享受。因为……本宫惹她不开心了……”
“你骗不了我!师父那晚对我……是有情的!我能感觉到!”永安公主一把拨开了姑母的手,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
“有几分薄情又如何呢?世间哪个女子不喜欢被旁人爱慕呢?比如前晚你送过来的花魁,她爱慕本宫,本宫自然是享受这份爱慕的。但并不代表本宫会留她在床上。慕容晓晓眼中的你,和本宫眼中的花魁,一模一样。”
永安公主挥过来一个耳光,却被镇国公主在半空中攥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我若此刻命外边的侍卫取了你的命,师父就会回到我的身边!”永安公主眼中露出杀意。
“暂且不说外边那几根葱是不是阿标的对手。本宫料你也不敢。本宫一死,你父皇的龙椅,顷刻间便会保不住。看你不顺眼的宗室们,多一刻也容不下你。你若真敢动本宫的性命……东都城内就下手了,还跑到这里来废什么舌头!”镇国公主将手中纤细无力的胳膊扔开,不屑道:“说吧,你在此处等本宫,到底想要干什么?本宫还要着急赶路,没空再与你耽搁下去。”
“师父……她为什么会跟你进山?为什么不留下来与我在一起?我想知道!”
“你为何会觉得自己是她认真考虑过的选项呢?”黎茵表面上是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实则心中甚是明白,当初呆雁做决定前,思考过很久。她是真的好奇,眼前的黎若薇,到底是凭什么成为了呆雁认真考虑过的选项!
“她说过她喜欢我,只不过是错了时空。她说过她心中最后一块净土,是我长年累月的书信帮她守护住的。那晚她由着我解开她的衣衫时,我以为……她就此便是我的人了!”
黎茵沉默良久,倾听着黎若薇的抽泣声,按捺着自己心中的呜咽声,找到了一个自己都不太信的理由:“时空错了,就是错了……”
“我都不介意她把我当做曾经的你!她凭什么还要舍我而去。”
“大概她猜到了,你早晚会变成后来的我。”黎茵换上果决的口吻:“喜欢是喜欢,依恋是依恋。就算她有几分喜欢你,她也只依恋于我。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有千种万种。但依恋一个人的理由,只有一个,呼吸与共、血肉交融!
我和慕容晓晓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再分开。共同经历了太多的磨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命运早已经交织在一起。她不是你想哄就能哄到手的人,我们也不是你想拆就能拆散的关系。与十七年的并肩求生相比,你所谓的情与爱,太苍白,太单薄,太无力。”
黎若薇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黎茵突然叫住了眼前的小黎茵:“你以后不用再模仿我了,不管你如何模仿,她都不会真的爱上你。况且……你模仿得越来越不像。”
黎若薇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自四年前在猎场知道了师父爱的人是姑母,便以模仿姑母为生,现在你让我不要再模仿你,我会不知所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