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转,一眨眼,冬天过,春天去,夏天到。
中考。
阿里地区的中考是唯一一次大型考试,此前他们都没有参与过这么多人统考的考试。
阿里初三的学生一共十几个,从山上下去,去镇上的中学参加中考。
往年都是耿锦锦带队的,但是今年不可以了。
她坐在轮椅上,和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小孩子挥别加油。
“去吧,老师等你们回来。”
下山的小路陡而险,夏初的清晨还不那么热,冷风吹在胳膊上凉嗖嗖的。
耿锦锦挥别了学生和带队老师,回头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痴痴等着的人。
“桑乐。”
她轻声。
这孩子被发现是早晚的事,她只消一个人坐在树底下,假装摔了个跟头就能把小孩子骗出来。
他黑漆漆的眼瞳,带着对远方的渴望。
野性又不屈的表情,是不服输,不远向生活妥协的倔强。
“老师,我也想……”
桑乐的父母不想让他学习了,他们想让他好好挣钱,然后补贴家里。
“我还是去放牛吧。”
他握了握拳头。
“桑乐,你过来。”
耿锦锦招了招手。
“什么?”
桑乐跑过来,小心推着耿锦锦的轮椅。
“老师有法子让你上学,就看你敢不敢了。”
她早就有法子了,只是一直没等到桑乐有那个胆子去和家里人争的机会。
看着昔日的同学们都去中考了,能去更远的地方了,桑乐终于憋不住了。
这是一个机会。
耿锦锦抿了抿唇。
“这是我从家乡带过来的,一直没用到,本来打算建个小房子住,但是学校一直给配了宿舍,就没花完。”
在学校里,工资虽少,但花销更少。
尤其是腿断了以后,医药费有组织补贴,她更下不了山,买不了其他的。
“你要是想去,就拿着这些钱去挣一个机会回来。”
不就是钱吗,桑乐的未来比钱更重要。
“不行,这是……老师你的。”
桑乐心动了一小下,被理智擒住,冷静下来。
“老师不缺钱。”
耿锦锦看了眼自己蜷曲的腿。
用不上了。
“老师……”
“孩子,你知道吧,老师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抱着录取通知书跑来学校的那天,老师做梦,都在想。”
“我的小桑乐,考上了。”
耿锦锦扶着桑乐的手,一下下唤起他的血性,他的求知欲,他的梦想。
下山的路还是那样陡而险,桑乐攥紧了钱包,目光凶狠地一步步朝下走。
就是这里,害得他小锦老师摔断了腿!
就是这破地方,破观念,害得他有试不能考!
他不愿,他不要。
他要下山,他一定要去考试。
钱包被甩在桑乐父母手里,他收拾出床底下压着的笔,一股脑子奔出门。
“钱给你们,让我去考试!”
粉色的布袋子钱包,卷了零零散散好多张一百块。
桑乐的父母都来不及反应,看到哪那钱,吓得赶紧出去追人。
桑乐本就是压着一口气,又是小年轻,跑出去都不带踹,哪里是半百的中年人能赶得上的。
“这钱?哪里来的?”
桑乐的阿爸喘着粗气惊道。
“我,我猜,是那个,那个老师。”
那老师想让桑乐回去上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一次更是唆使桑乐直接不顾他们就跑去考试。
这笔账,说什么她也要和耿锦锦算。
偏远地方的中考没那么严格,桑乐本来就有学籍,跑过去讲讲情,监考的放他进去了。
虽然他很久没有坐在教室里听课了,但是一坐下,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看的是熟悉的题目一样。
他太熟悉了,他做梦想的都是这些。
铅笔削的尖尖的,他很久不用写字,但是每一天晚上他都要检查文具是不是收拾好了铅笔橡皮是不是还完好。
他不在教室,但是他时刻准备着战斗。
铃声一响,属于他的战斗开始了。
同时,耿锦锦也遇到了她的考验。
腿废了大半年,被桑乐阿妈一推,整个人根本受不住力,仰倒着倒下。
昏迷不醒。
“诶呀!”
“送医院,叫医生!”
“诶呀呀呀,这怎么就晕了!”
桑乐的阿妈没想过,刚才还和她激烈争辩读书有用的耿锦锦,就这么弱不禁风的倒了。
阿里唯一的一个小诊所,医生跑过来的时候,桑乐阿爸正背着热往他那里跑。
“诶呀,这终于还是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桑乐的阿妈吓了一跳。
“小耿啊!她很久不来做康复了!”
做康复要钱,换药要钱,抑制肌肉萎缩的恢复也要钱,人工要钱,人情要钱。
她一身清贫的来到阿里教书,哪里想过买一栋小房子舒舒服服地住。
她啊,早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啊!”
桑乐的阿妈捏紧了钱包,感受到包里厚厚的一叠纸币惊怔在原地。
“怎么,怎么要这样啊!”
他们都放弃了,她还不曾放弃。
孩子是该读书的,因为会遇到这么好的老师啊。
桑乐阿爸急冲冲地背着人下山。
“别急,我们去医院,去最好的医院,我们一定要救醒她。”
一定。
“叮铃铃——”
一上午的考试结束,桑乐心底满意,自信地走出考场。
他小锦老师押题真准,每一道都有相似的。
他趴在窗户外面的时候就听过好几道差不多的。
他抹了抹手心的汗,按着肚子等待下午的考试。
他走得急,忘记带吃午饭的钱了。
“桑乐!”
他正坐在陌生校园的小砖墙边,听到带队老师的惊呼声猛地抬头。
“老师,我在这。”
他举着手。
“桑乐,你快去,去县医院,你,小锦老师,她,她昏迷了!”
“什么!”
桑乐一傻眼,奔出去差点把鞋甩掉。
“你去,去门口那辆车,有人带你去!”
门口停了个骑自行车,上面的人看到桑乐,急不可耐地把人捞到车坐后面。
初三的孩子,说小已经不小了,坐在自行车后座,够呛。
“老师,我小锦老师怎么样了?”
桑乐急,骑车的老师更急。
他自己都没看到她一眼呢,就先要来接这孩子。
“我跑吧!”
这么骑下去,要到什么时候啊!
桑乐撑着车板,一个猛劲跳下来。
衣服勾到车座钩子,整辆车翻倒。
“诶呦你这孩子,你在帮倒忙啊!”
男老师跳起来,扶着自己的屁股滋嘴咧牙。
桑乐垂着头,一滴滴液体砸到地上。
老师爬起来扶好车,“还不走?!”
桑乐坐在地上,脑袋慢慢抬起,整张脸已经不成样子,鼻涕眼泪一把,他崩溃大哭:“我只是想让小锦老师好好的啊!为什么啊!她为什么会遇到我这么个倒霉的人!”
他只是想让,他的小锦老师,好好的。
腿不用坏,人不用昏迷,健健康康的像以前一样给他讲江南的故事。
可是,怎么就这么难啊。
男老师气得没法子,又急又气。
面对一个15岁的半大的孩子的质问,为什么生活这么难啊,他也不能回答。
他自己都尚在苦难中,他怎么去拯救别人啊。
手机铃声适时地拯救了他。
他掏出来,是医院里的老师打来的。
他惴惴不安地按通接听键,生怕听到什么不愿听到的。
“慢点来吧,不急,人醒了。”
是小咪老师的声音。
桑乐坐在地上睁着大眼睛,迷茫又紧张地听。
他耳朵嗡嗡的,心乱乱的,他听不清啊!
“说了什么?我小锦老师……”
“她在等你。”
男老师挂了电话,一字一句道。
桑乐坐在车后座上的时候,整个人是飘忽的。
在等他?
是坐着等他还是躺着等他,是闭着眼睛等他还是睁着眼睛等他?
他的心纠在了一起,尤其是看到病房门口垂着头来回踱步的自己的父母,他一声大吼,猛冲过来:“是不是你们,是你们去找我小锦老师了!”
人推推搡搡间,病房们“吱呀”一声,开了。
“桑乐,你不乖哦,怎么能这么和自己的父母说话呢。”
耿锦锦拄着拐杖,靠在门边,含笑着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孩子。
——
我已深陷泥潭,但我依旧相信光明会照亮我身。
等到光照过来的那一刻,我一定好好珍藏,把它当做我此生唯一的信仰。
——电影《藏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