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诸人去探查谷寿家底细的第五天,谷寿三郎闲来无事,在里门口闲坐,与村长以及闲汉们赌钱,见有两人在门口探头缩脑,即丢下计筹,出去问道:“你二人是谁?来我村中作何?为何探头缩脑,不似良家,莫非是贼么?”
这两人忙陪笑见礼,90度鞠躬说道:“哎呀,这位大爷,我二人是从北乡来,也是本乡人,来贵村是为找一人。”
“谁人?”
“真太郎。”
“噢?你找他作甚?”
“大爷不知,我们两家是亲戚。”
“什么亲戚?”
“真太郎之妻是我的再从姐。他是我的再从姐夫。”
谷寿三郎瞧了说话这人两眼,心道:“却不曾听闻真太郎与北乡有甚亲戚……再从姐?这亲戚也扯得太远了点!瞧这贱民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提个破篮,里边只有两三根陈韭烂葵,也好意思上门登拜!料来是因缺食,日子过不下去,故此拉下脸面,仗着一点远亲前来乞食的了。”
他面露不屑,挥了挥手,说道:“那你们就进去吧!”
挪动身子让开路,等他们点头哈腰地过去,瞧着他们的背影,提醒一句,“乃公有三两天没见真太郎家有人出门了,你们敲门的时候大点声,别叫他全家已经都被饿死了!”哈哈大龗笑,想道,“穷鬼求穷鬼,倒也有趣。”
他又想道:“今年又是大旱,快到月底,这几天来我里中走亲串友的反倒多了起来。来的人中,十个里边有八个都是这副穷酸模样,既然穷,受饿冻死就是,还偏不肯,巴巴地跑出来四处乞食,寻人借贷,……。”仰望天色,见头顶虽是晴日,但远处似有云层翻腾,又想道,“借贷也好!大旱、雪灾之类的,又能放出不少债去!”
他家不事生产,没甚田地,最初落户本乡时,为了赚钱还走个商、做些买卖,这几年因族人日懒,越发连走商都省下了,平时进账,一半是从明抢上来,一半是从放贷上来。
他一边打着盘算,一边回去赌摊上,大手一抓,把席上的钱都拢成一堆儿,装入自家囊中。这其中有他的钱,也有村长拿出的赌资。
那村长虽有不愿,但知谷寿三郎是个蛮横无理的人,当下也不敢分辨,被拿了钱还得陪出笑脸,笑嘻嘻地将他送出村外。——谷寿三郎讹诈瞎子的时候,这村长看得清清楚楚,便连正直刚强的上杉家都要向谷寿家折腰,何况他一个操劳贱役的小小村长?
谷寿三郎大步回家。
谷寿家几代都是以豪强为业,又是明抢、又是放贷,来钱很快,虽不种田,胜过耕作,家中颇有产业,门院深广,高门大户,前后两三进的院子,占地极广。门口有两个他家的门客看门,皆青衣竹冠、平履带刀,正坐在地上扯谈。
见谷寿三郎走来,这两个门客,按刀行礼。谷寿三郎问道:“你俩在说什么呢?眉开眼笑的。”
其中一人说道:“少主,今儿个老管家见着了一个美人儿,正在这儿给俺吹嘘。”
谷寿三郎虽然暴桀,不好女色,听了没甚兴趣,随口问道:“在哪儿见着的?”
老管家笑道:“今天小人奉大君之令,去x村收一笔债,路上逢见一驾笼,坐一女子,婢女打扮,年有三十,虽然老些,别有风韵,也不知是谁家的大婢?”
谷寿三郎想了一想,说道:“十里八乡里能养得起婢女的没有几户,肯给婢女坐牛车的更只有一人,定是德高家的了!”
德高家主好色,乡里人皆知。
——其他几家虽与谷寿家皆名列乡中四姓,并且三家一样恃强凌弱、跋扈乡中的,但与谷寿家还是有不同,其他三家不收有产业就是有人在藩里当差的,做事情知道收敛,不会太逼迫百姓;而谷寿家则是专一豪强为业,与三家井水不犯河水。
那两个门客听了,皆道:“的确如此,还真有这个可能。”俱奉承谷寿三郎,“少君神明,小人俺俩猜了半晌没想出是谁家的,少君一句话就解了俺们的疑惑。”
谷寿三郎在门口晃荡了会儿,与这两个门客说了几句话,交代了一句:“好生看守门户!”便自进了院中。
门后前院是谷寿家招揽来的门客、死士居住之处。
谷寿家在本乡横行百余年,深知一人有力穷之时,欲要长盛不衰,非得依赖众人之力,借助门客之势,故此对门下的宾客、死士们都是很厚待的,肯出钱、肯下功夫。别的人家招待宾客的屋舍可能会很简陋,茅屋土房而已,谷寿家不然,清一色的原木瓦房,宽敞透亮,平素也是好酒好肉好衣裳,绝无半点慢待。
谷寿三郎刚进院中,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循味看去,见是两个十七八的小郎蹲在院角儿,在合膏药,便走过去看了两眼,辨出了是何膏药,问道:“怎么又金创膏?”
“大君说家里的膏药不够用了,叫小人等再合上一些。“
“近年来,就不说贱民黔首,便是乡中大姓富家也不敢再与咱家作对,开春入夏后这几个月更是不曾有过与别家的争斗,怎么膏药就不够用了?”
小郎答道:“大君说有备无患。”
“既是俺大兄的意思,尔等就好生整治,不可怠慢。”
谷寿三郎挺胸摸肚来入后院,去寻他的“大兄”。
谷寿家乃是聚族而居,这村中有一小半住的都是他族中人,现在的族长便是他的父亲。大哥谷寿兵太郎,比他大了十来岁。按时下风俗,子壮别居,也就是儿子成年长大就要分家,别立产业。这谷寿家虽好争强斗狠,但却有一桩好处,就是父子同居,兄弟们虽都早已成年,但是并没有分家别居。
谷寿兵太郎正与两个得力的门客在室内饮酒说话,见三郎进来,暂打发了门客出去,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与你说。”指了指门口的坐塌,教他坐下。
三郎盘腿坐下,问道:“大兄要与俺说甚么?”
“我听说你前几天在村门外劫了一笔钱财?”
三郎笑了起来,说道:“原来问的是这事儿。怎么?大兄你想要么?俺这就拿来给你。”对外头,谷寿三郎是个无赖恶霸,对家中父兄他却称得上孝悌两全。
谷寿兵太郎蹙眉说道:“你劫的这人,你知道是谁么?”
“怎么不知?一个瞎子,一个上杉家的门客,将俺亲仆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嘿嘿,也亏得他动手打人,俺才好多讹了他钱来!”
谷寿兵太郎说道:“我不是问你这个,你可知这瞎子是谁?还有那个上杉家门客。”
“知不知的又怎样!那天上杉谦和来了,也不是乖乖地就把钱交上来了。”谷寿三郎见大哥面有不快,问道,“……怎么?大兄可是怕他们么?有何可怕之处?”
谷寿兵太郎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说道:“我给你说过多少次!没事的时候就不要出去,在家待着。你就算是坐不住,也不要总是在本里滋事,更不要在里门外乱劫路人!你让乡民看到,他们对咱家会有何看法?”与谷寿三郎的一味暴桀不同,谷寿兵太郎毕竟年长,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谷寿三郎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说道:“那些贱民有什么好怕的。”
“那个瞎子很有可能就是道上说的屠了饭冈帮和笹川帮的‘座头市’,还有那个门客你难道没听说他那夜击贼么?连斩十人。”
谷寿三郎心中不服,他思忖想道:“击贼谁不敢?俺也敢!敢击个贼就叫壮士了么?他杀的都是切支丹贱民。”谷寿兵太郎年长他十余年,长兄如父,他自小就没少受过大哥的训斥,对其有两分畏惧,所以虽是不服,口中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