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本兆车看了看比他高的浦源西助,因见浦源是骅身边的亲近人,客气了两分,虽说是客气了两分,犹扬眉奋声,按佩刃跽坐,亮声说道:“天下事,有难有易!易事,庸才亦可为,唯有能迎难而上者方为大丈夫。岂能因畏事之难而就避之?吾读《後汉书》闻中原昔苏武留胡,吃雪食毡,凡十九年方归,岂不难哉?而终不坠节!耿长水以单兵固守孤城,饮马粪汁,煮弩铠食,余二十六人犹在雪中守城,岂不难哉?而终不为国耻!较之苏、耿之行迹,沙汰郡兵、逐其不良,怎能称难?”
苏武留胡的故事人人皆知,不必多说。耿长水,说的是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耿弇的从子耿恭。
“好家伙!人人都是汉学家是不是?!”这会儿听广本举出苏武和耿恭两个人的事迹来表示大丈夫不可畏惧险难,应当迎难而上,骅不禁拍案赞赏,说道:“好!卿真大丈夫也。”
且不论广本兆车的才干如何,只凭他这份不畏艰难的坚毅就足可与之相商大事了。
骅非是倨傲之人,亦不喜人倨傲,适才广本兆车表现出骄傲之态时,他对广本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反感,但此时闻其壮语,这份迎难而上的态度却很难得,足以抵消适才的那点反感了。
骅看看多摩相耀,再又看看广本兆车,欢畅笑道:“耀卿刚健、车卿坚强,我得二卿相助,多摩之事没有办不成的了!”
他示意浦源西助出去,叫门外的亲兵加强戒备,不许外人近至堂前,对多摩、广本说道:“确实!如二卿所言,郡兵不堪用。欲击贼,非得再招募壮勇不可。所以,我打算借此次举办秋操之机,沙汰郡兵。不瞒二位,我对此已略有腹案,只是却又如浦源君所说,郡兵中多有本郡豪强、大户家的奴客、子弟为军吏,因为身边没有熟知本郡人情的人可以商议,故此还不知我此腹案是否能行。二卿皆本郡世家子弟,又知郡兵虚实,今日,当与二卿详商此事。”
听骅说完他“借秋操沙汰郡兵”的腹案,多摩相耀、广本兆车抚手大赞。
多摩相耀说道:“郡代此计甚妙。按此行之,郡兵中那些不合格的强宗右姓之子弟、奴客们纵被郡代悉数沙汰,那些强宗右姓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有怨言可发。”
骅的办法并不复杂,很简单,八个字就可以概括:“先礼后兵,以威压人”。
所谓“先礼后兵”:在举秋操试前,先把郡兵里的组头、番头等军吏召来,当面告之将要举办秋操之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优异者我将拔擢而使之进,不合格者我将沙汰而使之退”,这是先礼,礼罢,秋操的时候就严格执行这两条,铁面无私,绝不徇情,此是后兵。
所谓“以威压人”:骅初到,在郡兵里没有威望,军队里是最讲究威望的,没有威望就不能服众,不能服众就什么也办不成,骅虽初统兵多,然深知在军队里若无威望而只以权势压之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这时就需要借助外力了,他的外力便是山本重国、蓝染右介等这些熊罴猛士,当秋操之时,在试郡兵之前,先令山本重国等出场,通过演示他们的勇武以震慑郡兵。
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泊村佐阵等或不敢说是万人敌、起码百人敌算是有的,料来郡兵中无有能比得上他们的,比不上就只能服气,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骅的发落,就算被沙汰掉了也只能自惭不如人,没有什么可怨言的,——即便有怨言,在道理上站不住脚,他们身后的强宗右姓也兴不起风浪。
这世间万事,离不开一个理字,只要站住理,事情就能办好——前提是你得有绝对实力。
广本兆车在郡兵里为吏多年,熟知郡中兵事,详细地给骅介绍了一下郡兵里都有哪家豪强大姓的奴客为军吏,郡代所中又有谁家的子弟、门客为吏员,说得清清楚楚,细细致致,让骅在黑崎一本打探来的情报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了解了郡兵的底细。
骅大喜,说道:“有卿,我尽知郡兵事也,来日沙汰郡兵又多了三分把握。”
昨晚多摩相泽不止嘱咐儿子要尽力佐助骅,在与儿子说完话后他又把女婿叫了来,并也嘱咐女婿要全力协助骅,所以广本兆车今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诸人在堂上说到中午,骅留二人用饭。
饭毕,骅即委用多摩相泽暂先协助黑崎一本布置校场。
多摩相耀欣然从命。
在多摩相耀等人筹备秋操时,骅也没闲着,他于次日上午把郡兵中组头以上的军吏悉数召到府中。
近百人应召至,悉披甲带刀,立于堂前院上。
郡代府中本有百余锐士为骅护卫,平时守在府中各处,警戒森严,今天,骅特地命他们待在屋里不要出来,只带了山本重国、蓝染右介、泊村佐阵三人,布衣简从地出来见这些军吏。
他站在堂门口的阶梯上,环顾这些人,说道:“兵法:‘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办事之前,如果未能向吏士申明约束,说清奖罚,那么是为将者的错,如果已经说明白了约束、奖罚而吏士却不能遵从,那么就是吏士的错了。诸君想必应已知,后日将举秋操。我为郡代,幕府天领官,为诸君之将,那么就应当在举办秋操前先将此次都试的约束、奖罚告知诸君。”
骅到郡以后常去郡兵营中,和这些军吏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了。他每去营中,随行带的护卫都不多,或七八人,或十余人,这些军吏哪知骅是何等样人?本来就有轻视他少威仪的。今见他的府里居然也是警备松散,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简易到不像话,而骅更竟是身着褐色布衣,只带了三个随从来见他们,毫无为将者的威严,不免越发轻视骅——好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骅只当未见,说道:“此次秋操之约束、奖罚只有两条。一,优异者,我当擢进之。二,无能者,我当沙汰之。……,诸君可听清了么?”
百余军吏参差不齐地答道:“听清了。”
“听清了?”
“听清了。”
“那就请各自散去吧。”
骅转身离开,山本、蓝染、泊村跟从其后。
军吏们没有想到骅的话这么简短,看着他顺着走廊走远,众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呆了片刻,有人懒洋洋地说道:“郡代既叫我等散去,我等便就散去吧。”
众人一哄而散。
出了郡代所,有那自恃出身的免不了就要嘲笑骅几句,说他没落武家出身,无威不重,没有将才。
却也有心思细腻的,略知骅以往的功劳,不免犯些嘀咕,寻思想道:“郡代曾随丹下典膳威赫诸州,除暴安良,怎可能是这样一个没有威仪的人?他以布衣简从示於我等面前,却是何意?”
猜不透骅意思,家在城内的便先不归兵营,回去家中将此事告与家主。
很快,这件事就传开了。
到得下午,城里的诸大姓家中尽皆已知,传得沸沸扬扬。
郡兵曹干事柳川平助休病假,已经两个月没去郡代所了。下午在家听奴仆讲起这件事,方知郡中将要举办秋操,乃急起,命奴备车,欲去主家。
他的妻子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去主家,担忧他的身体,劝道:“君病,当养精神,何故要忽去主家?”
柳川平助说道:“秋操,军国之大事。我为柳川家子弟,岂可不忠言进谏?”
“进谏何事?”
“汝妇人也,我就是告诉你进谏何事,你也听不懂,快去催促奴客给我备驾笼!”
他的妻子无奈,只得催促奴客备驾笼。柳川平助乘车急赴家主家,入了府中,下笼登堂,拜谒家主。
家主见他来府,颇是奇怪,说道:“卿病愈了?”
“未曾。”
“既未病愈,当在家养身体,何故来府?今天风不小,若再冲了风,使病加重,岂不后悔?”
“吾听家奴说,郡中将举办秋操?敢问主家,此事可有?”
“有之。”
“秋操乃郡国大事,不知此次秋操是由谁提出的?”
“中山郡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