骅等人说话这功夫,内田家的家主已与送他出来的那几个人辞别,坐入车内,御夫打马转向,驶上街道,很快越过了骅等人,出了城去。
骅等目送这马车远去。
见驾车的红马雄俊矫健,骅不觉又叹了口气,又一次赞道:“真好马也!”
随人流出到城外,凉风拂面,极是惬意。右望远山连绵,近处田野杂木,骅带头,诸人翻身上马,沿官道向北行去。
骅诸人出了多摩郡城,上马沿官道向北而行。
在城里边时还好,虽较之往昔冷清,然街上人来人往,亦尚称得上热闹,这一出了县城,越离城远就越觉得乡野萧条。有时连行七八里路,官道上竟不见有一个行人,前瞻后顾、左眺右望,唯见远树瑟瑟於秋风里,乱草丛生於田野上,时而路遇乡里,只见里门外空空荡荡的,偏耳倾听,不闻鸡犬之声。马行路上,孤鸟掠空,分外萧索。
这般景象,骅虽说在来多摩郡上任时就已见过一次了,此番重见,仍忍不住慨叹连连。
多摩相耀亦十分慨叹,说道:“敝郡虽小郡,人口不多,然因郡西北山多地陡之故,民泰半居住在郡南、郡东,往常这条官道上来往的行人、客商是极多的,而今却空空落落,几疑非是人间。”
多摩郡的人口不多,大饥馑前约有民户三万余,民口不到二十万,较之其他藩国,不到二十万人口确实很少,可因为多摩北陡南、东平的地形,多摩的富裕的町、村全部在国之南部、东部,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分布的,因此,除了少数的山民之外,大部分的多摩百姓都居住在郡南、郡东,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这近二十万人口大多分布在从多摩城到郡北秩父山这二百余里官道的两边,十几万人口居住在两百余里方圆,折算下来,密度也是很高的。
加上这条官道是幕府南北大道“武(藏)上(野)越(后)驿道”的一段,平时不止有多摩的百姓来往於道上,而且有大量的商贾或从北来、或从南来,南来北往,驱马赶车,络绎不绝,正如多摩相耀所说“来往的行人、客商是极多的”,甚是熙攘热闹,而如今却冷冷清清,车马行人稀疏。
多摩郡郡志说多摩“地薄人众”,“地薄”一语乃是相对於江户平原、尾张平原而言之的,实际上多摩之地虽比不上江户、尾张膏腴,亦不算瘦薄,历经数十代先民勤劳地整治、劳作,而今至少多摩西、南、东部的土地已十分适宜耕作了。土地适宜耕作,多摩的气候、降雨也不错,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往年没有灾害的时候,每到夏收、秋收,行於官道上,放目四望,入眼尽是沉甸甸的麦穗随风起伏,金黄可爱,而现下野上却狐兔出没,近乎荒芜。
浦源西助遥指道东,说道:“主公,我记得前次路经此地,丹下君说那条沟渠是三代大将军家光公时期修建的?”
骅转目望之,路东数里外的田野上,在萧瑟的野树、丛生的杂草间一条沟渠蜿蜒南来,流往北去。多摩境内从北往南有四条较大的河水,最北之河水在秩父山脉之南,最南之河水在多摩城之北。这条沟渠的水即是从最南边的河中引出的,沟渠很宽,渠中水量充足,远隔数里,从马上望去也可见波光粼粼。
浦源西助叹道:“这么好的渠、这么好的田,本该是人间乐土,现如今却如此稀冷!主公,这田中杂草丛生、灌木簇簇,若不立刻加以整治,恐怕会耽误明年的春种。”建议骅,“当与成田君商议,令他组织乡民除草垦田,以备明春耕种。”
“此地离多摩郡城不远,成田君应该不会不知,之所以没有组织民夫除杂草、去灌木,想来应是经过饥荒,郡民人口骤减,人手不足之故也。”
“死在饥荒中的百姓虽多,逃亡的更多。现下武州初定,多摩已安,应张榜传檄,令各下代所的代官、庄屋招徕亡人、安置流民。只要逃亡的百姓回来,加上安置下来的流民,在饥荒中流失的民口慢慢地就能恢复过来。有了民口,就不用愁人手不足了。”
“浦源所言甚是。待我行巡归来后便与成田君商议。”骅顿了顿,又道,“招徕亡人、安置流民、垦田备种,这些都是民事,让成田君处理即可。为今之计,还是剿灭山贼流寇为重。”
骅等是上午出的邯郸县,一路过乡经亭,不但细察地方民情,在望见西边有高山峻崖或路逢河流、险地时,也会奔至近处细细观看一番,并描画记录於纸上,行速不快,至日暮离调布町还有二十多里,就近找了个庄屋聚落,歇息一晚,次日天不亮便又启程。
又行了十来里地,天光大亮,遥向前望,隐隐已可见调布町城。
大约是因为离町城近了,道人的行人渐多。
有当地的乡人,有车马、骑士,更多的则是流民,时不时就能看见三五成群、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或蹒跚地走在道上,或坐在路边歇息,又或散在田野上弯头勾腰地在仔细寻找是否可有吃食。骅他们在才出多摩城时就遇到了许多的流民,后来渐少,现在又变多了。
流民里最可怜的是老人和孩子。
有的老人饥肠辘辘,走不动路,被子孙背着前行。有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因为没什么吃食,他们的母亲们母乳不足,把他们饿得哇哇大哭,而有的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骅前世时在影视上看过难民逃荒的场景,眼前之惨景与之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上有流民,道边有饿殍。
浦源西助年轻,心底善良,面露不忍之色,对骅说道:“主公,要不把我等带的干粮分给他们些?”
多摩相耀不以为然,虽因知骅喜爱浦源而不好直言驳斥,却也说道:“郡中的流民成百上千,到处都是,我等带的这点干粮能救得几人?况且再则说了……”示意浦源朝不远处的田野上看,说道,“瞧见那伙流民了么?别的流民都是扶老携幼,有老弱、有妇孺,而这伙流民却全是青壮,……,再看他们身边,放的都是什么?棍棒、铁锄,还有刀剑。这明显是流民中的胆大之徒聚於一处,欲行非法不轨之事,……也许已经行过非法不轨之事了。我等如果给流民散粮,就不说这些粮会不会被这些人随后抢去,便是我等怕也将会陷入危险。”
浦源西助瞧去,见多摩相耀示意的那伙流民果然俱为青壮,坐在田中,盯着路上的行人,有的按着身边的刀剑,目露凶光。确如多摩相耀的分析,与其说他们是流民,不如说他们已变成了盗匪。
骅皱眉,勒住坐骑,手往腰上的佩刀摸去。
原田军兵卫知他心意,说道:“郡代,流民无食,饿极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像这种白日为流民、入夜为盗匪的多不胜数,只凭我等数人之力根本管不过来,要想根绝,非得治本不可。”
怎么治本?还是浦源昨天说的:令各下级代所招徕亡人、安置流民、垦田备种,只要有饭吃,有地方安身,沦为盗匪的流民自然也就没有了,即使还有少数不肯为民、宁愿为盗的,在没有了大股流民为掩饰的情况下也好捕逐。
骅岂会不知此中道理?
只是他两世为人,在文雅谦退的表面下实则素来是除暴禁邪、捕搏敢行,套句后世的话说,他是外儒内法,见到奸邪之辈,他下意识地就想捕捉诛杀。
此时得了原田之劝,他略微犹豫了下,终究以行巡为重,放弃了捕杀这几个流民强人的念头,但却也并非就此罢休,令三繁佐修:“你去找找这里的庄屋,命他加强戒备,护好庄部。”
三繁佐修得令,拨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