骅等刚打马欲行,正也要离开,继续上路,忽见一个路过的行人从官道上下去,步入田中。
这人年纪不大,二十多岁,陋帻单衣,手里拿了个包裹,野中虽然早就没有了麦子,他却依然不肯走在田中,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垄上,瞧其方向,却正是向那几个青壮流民走去的。
骅复又停下坐骑,坐在马上顾望之。
浦源西助、多摩相耀、泊村佐阵、三繁佐修、原田军兵卫亦均於马上转顾之。
只见这个年轻人走到那几个青壮流民的近前,像是和他们说了几句话。离得远,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随即,他蹲下身子,把手里的包裹放到地上铺展开来,里边却是些许吃食,粗饼、干果之类。他把这些吃食尽数取给这几个流民。这几个流民似是甚为感激,纷纷跪拜答谢。
他将之一一扶起,行了个礼,收起包裹,转身往官道上来。
浦源西助讶然,说道:“这人怎么把吃食全给那几个流民了?莫不是旧识么?”
这个年轻人的举动确是奇怪。官道上、田野上的流民不少,他谁也不给粮食,却把仅有的一点吃食尽数给了那几个青壮,难免令人疑惑。骅、浦源对视一眼。骅笑对多摩相耀说道:“多摩君,此人举动古怪。走,我等过去问问他去,看他与那几个流民是否相识。”
诸人驱马到道边,迎上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顺着田垄走出来,抬脸看见了骅等人,楞了一愣,向后退了两步。
骅诸人虽皆粗衣,然俱带兵械,又都有马,而且也都是正当身强力壮之时,突然围拢过来,不知内情的人没准儿还会以为他们是劫道的强寇。骅从马上跳下,鞠躬行礼,笑道:“阁下请毋惊疑,吾等是过路的行人,因有一事想问问阁下,所以冒昧地过来了。”
骅彬彬有礼,怎么看也不像是拦路的劫匪。
这个年轻人放下了心,连忙回礼,说道:“请问阁下有何事想问?可是问路么?在下是调布本地人,别的不敢说,对町内的这些路还算是熟悉的。”
他这一开口,诸人面色各异。却原来:这人有点口齿不清,也不知是舌头短还是别的原因,总之说话不明,舌不协律。就他刚才说得这一句不长的话,就好几个地方吐字不清,听不真切。不过连蒙带猜,诸人却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骅面色如常,并未因他口齿不清而露出异色,笑道:“多谢阁下好意了,我等虽非本地人,但冒昧过来拜谒阁下却不是为了问路。”
“噢?那是为了何事?请尽管言之,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竭力相助。”
这个年轻人说话虽不清楚,倒却是个古道热肠之人,骅笑道:“哈哈,也不需阁下相助……我等过来,是想问问阁下……”他指了指田中的那几个流民,“阁下与那几人可是旧识么?”
“他们是路经本县的外郡流民,在下与他们并非旧识,今日乃是初次相见。”
“今日乃是初次相见?”
“正是。”
“既然是初次相见,我方才於道上却见足下把自带的口粮悉数赠与了他们,这却又是为何?”
“阁下原来是想问这个!”这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说道,“在下本地人,家中虽贫,也不致断炊无粮,因见此数人饥饿可怜,所以把自带的口粮赠给了他们。”
“路上流民众多,阁下却又为何不救济别的流民,单单救济那几个人?”
这个年轻人踌躇片刻,回头望了眼,那几个青壮流民在拿了他赠予的吃食后不再坐於野上,相伴远去。他转回头,说道:“不瞒阁下,我不救济别的流民,单单救济这几个人实是存了私心的。”
“是何私心?”
“此数人壮年有力,坐於田野上,各按兵器,虎视路人。在下恐彼等会为盗贼,因而赠口粮与之。”
骅回顾诸人,诸人皆露出惊奇的神色。骅亦奇之,转回头,心道:“此人衣衫粗陋,显是家中不富,闻其言语,尽管口齿略有不清,言谈却颇文雅,应是读过书的。”因问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山田源志。”
骅喃喃道:“山田……。”这个名字很陌生,以前没有听郡代所中的人说过。
多摩相耀面露讶色,插口说道:“敢问足下,可是俗称山田源太郎么?”
这个叫山田源志的年轻人没有想到多摩相耀居然知道他的字,怔了下,答道:“正是,不知阁下是?”骅对他说话时说得是江户正音,多摩相耀说的却是多摩腔调,他迟疑说道,“听阁下口音,像是本郡人?”
多摩相耀上前一步,离他近了点,上下打量他,笑道:“不错,我是多摩人。阁下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我乃多摩相耀。”
多摩相耀、相乐介峻、柳川平助是多摩是最出名的三个青年才俊,他的名字山田源志当然听说过,立刻肃容鞠躬行礼,说道:“阁下高名,吾久闻之,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阁下,实吾之幸也。”
多摩相耀鞠躬回了一礼,笑道:“君名吾亦久闻,久欲拜访,苦无余暇,今与君相见於道,意外之喜也。”向骅介绍,说道,“此吾郡孝子,他的父亲是故冈部藩大目付,因前前藩主不喜其刚强公正,遂脱藩,流落本郡。”
“堂堂一藩大吏之后,却衣着如此粗俭?”骅深为之惊讶,细问之,这才知道:山田源志是遗腹子,在他出生前他的父亲就卒了,他父亲在官清廉,一介不取,有政声,病卒后,门生、故吏、郡民送赙者甚众,郡府也依照惯例送了不少赙赠,可山田源志的母亲却悉把这些赙赠谢辞,无所受,说道:“亡夫故前对我说:‘生清死廉’。我不能违背他的话。”独自一人抚柩归家,归家六个月,产下山田源志。
山田源志的父亲为官清廉,不治家产,他母亲又辞绝了郡中赙赠,扶柩归乡时随行带的只有些许破旧的家用之物,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生活很艰难。
可他的母亲是武家之女,很有志气,从来不求人,人有馈赠者亦皆不受。
他母亲的娘家很富,有人劝他的母亲:“母家富,何不归母家养之?”
他的母亲不肯,回答说道:“我的两个儿子都早夭了,只余此幼子成活,他是遗腹子,没有见过他父亲的面,我如果带着他住到我的母家,我担忧他会忘了他的姓。而且,我的这个幼子尽管还小,却也是个男儿,岂有丈夫寄居别姓家,仰人鼻息的?我如这样做了,怎么对得起亡故的夫君?”
坚决不肯寄人篱下,等山田源志稍长大点后,乃贩果为业,供其读书,日常蔬食,往往一天只吃一顿饭,却依然不改其志节。
乡里人因而很敬重他的母亲。
有这样的家教,山田源志长大后,在学问上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武力值也勉强自保。但是在为人上却深得古贤人之风,非常孝顺母亲,忠厚淳朴,家无余财而却能周急继困,郡知其名。按理说,他的父亲是故藩大吏,他的母亲又为乡里敬重,他本人也被乡人称贤,早就该被町所里举荐、郡中征辟了,却奈何多摩是小郡,人口不满二十万,两年才有一次一征辟,这名额又尽被各大武家士族、豪强占据,是以山田源志至今尚未能得到郡里的征辟,仍在乡野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