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堂川纪笑道:“建功绩,为后世传,享食色,不愧自己,人生之快,莫过於此。以纪之愚见,怎可因公事而放弃自娱呢?”
骅没有想到他居然还喜好华夏诗文,见他短短的几句话里接连引用华夏诗人的诗句,听完他这番话,心道:“此人好文辞。”又想道,“‘贵在建功,并享食色’,这话如是他的心声,那这个西堂川纪可谓是一个不沽虚名、顺意而为的人了。”
旋即骅说道:“如此,请问西堂君,治民安境的这件公事君可办好了么?”
西堂川纪答道:“早已办好。”
“如何安排的?”
“吾从本町大户家里筹得粮米若干,每三天设粥棚、放食赈济流民一次。”
“为何三天一次?”
“冬将至,鄙町村乏粮,筹得的粮米不多,不够每日赈济,所以三天一次,昨天刚赈过一次。”
筹得的粮米不多,所以三天赈济流民一次——骅心道:“这姚昇有远见啊。”
这说明西堂看出了大饥馑还在后头,看出了流民会越来越多,故此省着用粮食。
“人一日不食尚可,两日不食将急,西堂君每三日赈济一次,难道就不怕有流民犯法触禁,哄抢粮仓,以至生乱么?
“吾选了数十精干吏卒,令之日夜巡逻城内,并张榜募勇,召得了三百町村足轻,使之与町卒一并登城戒备,又於月前传檄诸村,令各庄屋、组头组织乡村精壮保境防贼。”
西堂川纪的这三条举措从内及外,井井有条,虽说不上是什么惊世妙策,却胜在四平八稳,以此三策为武备,再以三天赈济一次为文辅,文武兼备,足以应付流民了。
骅对他的第二策很感兴趣,说道:“君说本町乏粮,只能三天赈济一次流民,然则请问君,你招来的那数百足轻是以何为食的?”
“吾将此数百壮士分为十队,分别借食在町内的豪强大户之家。”
“噢?町内的豪强大户又是借粮给君,又是供食给这数百足轻,真是仁义。”
“非也非也。”西堂川纪笑道,“吾闻郡代昔随八州巡捕周查,当知豪强大户的嘴脸,向他们借个粮简直比割他们的肉还难!”
西堂家是三千石旗本,也算豪强大户了,可说起豪强大户的吝啬却是直言不讳。
“那君是如何筹得粮,又是如何叫他们供食壮士的?”
“却是吾鼓三寸之舌,请得幕旨,减免了本町一年田租的良机,陈以利害,用情动之,费了无数唾沫星子才说动了鄙町的那些豪强大户,筹来了些粮,并让他们答应暂代町所供养吾招来的壮士。”
俗话说“唇亡齿寒”。若是町城有失,城内的那些豪强大户也就难保自身,料来西堂川纪便是由此入手,再辅以已经请来了幕旨,本町明年可以少交或者不用交田租这件大好事,两相结合,说服了这些大户。
骅心道:“这西堂川纪在国分的威望很高啊。”
唇亡齿寒的道理人人皆知,而能在危难时捐家献粮为郡国的人却少之又少,纵然西堂请来了幕旨,明年可以少交或者不交田租,可减免下来的都是自家的,十个豪强大户里边八个都是自私贪婪,真能用“唇亡齿寒”和“明年减免田租”来说服他们却也是西堂的本事。
多摩相耀坐在侧席,叹道:“我要有西堂君的口才就好了!”
西堂川纪笑问道:“为何突发此感叹?”
“郡府也缺粮啊!我如有西堂君的口才,三言两语,得粮千万,就可以为郡代分忧了。”
多摩相耀却是因见骅似不喜西堂川纪,故将话题转开,说到郡代所也缺粮上。
西堂川纪笑道:“能言善辩,君不如我,果敢奋厉,我不如君。文、武各行其道,君不能凭口才得粮,却足能以‘奋厉’为郡代分忧。”
骅左顾浦源西助,浦源微微颔首。
这西堂川纪虽有贵家纨绔子弟的喜好,然而确实有才能。
骅放松坐姿,抚颔下髭,改颜笑道:“我闻多摩君言,君常慨叹华夏苏秦之功。苏子,古之纵横家也,君自言善辩,较之苏子如何?”
这话带着说笑的意思。
西堂川纪答道:“吾虽常慨叹苏子之功,然大丈夫生不逢时,纵胸怀干将,复有何言!”
“纵胸怀干将”,西堂川纪把自己比作了华夏名剑干将。
“君在给多摩君的信上写道:‘国事日艰,此丈夫建立功业之秋’,既以为当下是建功立业之秋,却又为何说‘生不逢时’?”
西堂川纪熟视骅,长叹说道:“现今的确是国事日艰,可要说建功立业,却只有像郡代这样的英雄才能顺时而起、建立功业,如吾者,一个小小的百里令,何谈建功业!”
“百里之地虽小,却也不是不能建立功业啊!”
西堂川纪领悟了骅的意思,试探说道:“郡代迎秋寒,微服私行,吾斗胆敢问:是准备要再击贼了么?”
通常而言,郡国的长吏行县多在春天,故行巡又被称为“行春”,而且在行巡时还得仪仗齐全,像骅这样微服私行、不讲究武士威仪的,如被巡游监察使奏报给幕府,是要受到惩处的。
骅就职还不到一个月,现在又非春季,他便就微服行县,刚刚打了一仗,他的次行只能是和军事有关了。
“君果机敏!确如君言,我此行正是为了击贼做准备。我打算在入冬前击一次山中寇贼。”
“吾斗胆,再敢问:是欲击我町西边山中的贼寇么?”
“然也。”
西堂川纪大喜拍案,说道:“吾近月有两忧,一忧流民,一忧山贼。流民之事,吾可自理,山贼之事,吾却难为。今郡代有意击贼,此诚天将之喜!”
他离席撩衣,下拜堂上:“吾不才,为本町之长,愿为郡代马前驱。”
骅起身,上前把他扶起,说道:“岂敢劳烦君?有贵町的捕头协助就可以了。”
“郡代有所不知,说起这本町捕头,有八个字可以形容他。”
“哪八个字?”
“只知其位,不知其人。”
“噢?”
“今饥馑起,贼乱多摩,春夏间,本町被贼寇、流民围了三次,本町捕头空居捕头之职,一无御贼之策,二无登城之勇,唯知汗流浃背,战战兢兢,惶恐无言而已,要非吾聚吏民死守,临城战斗,这国分已不知被贼攻破了多少回了!”
“贵町的捕头居然这么无能?君请放心,待我回郡,我必弹劾他,请幕府换一人来。”
“吾再又斗胆,恳请郡代千万不要弹劾他。”
“为何?莫非君与他有旧?”
“这倒不是,只是他虽无能,不过却有一桩好处。
“什么好处?”
“听话。”
骅愕然:“听话?”心道,“这算什么好处?”
“与其换一个不听话又且无能的,不如留着他姑且充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