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过一个故事,”顾悦行道,“一个不知年代不知岁月,但是无论何时听来,都不算是过时的故事。”
络央稍微歪了一下头,这是一个表达在倾听的动作。
“故事说的是,有个人家里的丈夫要出远门去做生意,半年才会回来。临走之前他带走了一个家里的花种,叮嘱妻子,如果半年之后他没有回来,就一定是被害死了,就让妻子去寻找,找到谁家的后院开了家乡的花,那一定就是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后来那个妻子等了半年之后果然没有等到丈夫,她悲痛之下就明白丈夫一定是在路途上被见财起意的人给杀了,她于是顺着丈夫的路程一路寻找,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后院看到了家乡的花,妻子于是去报官,说那户人家谋害自己的丈夫,证据就是那后院那朵只有家乡才有的花。官府不信挖开了那户人家的后院,果然挖出了一具变成白骨的尸体和来不及花光的财帛。”
顾悦行拨开身边莲花,看了看硕大的莲叶,心中自觉他这个揣测并不算是随心一测。
“这个故事,包括故事里的妻子,想要达到找到丈夫,并且为丈夫伸冤,除了坚定的决心之外,还有一个前提,就是那朵故乡才有的花,若是别处随意可见,那妻子也只会在看到从丈夫尸骨上长出来的花朵而凄然路过浑然不觉。丈夫无法归家,冤情无法诉说,有情人从此错失,怨怼一生。”
络央听后,想了想问他:“这个故事,人间界是没有听说过的,你从哪里听说?听起来不像是个江湖的故事。”
顾悦行谦虚回答:“是我奶娘小时候于我说的故事,睡前哄我入睡,讲了一出。”
睡前故事讲花丛之下埋白骨?果然是江湖人家的孩子。别具一格的很。
络央说道:“若是顾盟主的乳娘说的,想必那就是个普通的故事,百姓皆听闻,其实在人间界的认知中,哪怕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是天生与人为恶,很多时候行凶作恶只是一念之差的事情,所以才会有有些凶徒罪行累累,却生一张与人为善的脸的缘故。”
这最后一句话好生熟悉,仿佛意有所指,即便不是意有所指,那也有人完美契合的跳入。
顾悦行想要大笑,克制住了:“这不就是孟百川么?”
络央的脸在帷帽之后,只要不说话,顾悦行就看不到络央此刻的反应。
络央听着也不像是要替孟百川说话的意思,她反而顺着顾悦行的话往下讲:“那顾盟主试想一下,你若是本地村民,杀了一个外客,并且将其尸身掩埋入此处湖中,若是你,会每日坦荡走过此处?可以做到不会日日盯梢日日忐忑?而且,若是有朝一日发现此处湖中生出往日不常见的东西,譬如,就连顾盟主见了,都称奇不已的巨大莲叶,结果,就这么留着了?若是不知情倒还罢了,若是知情者见了,心中本就有鬼,再看那长出的巨大莲叶,岂能不觉得那片片莲叶如冤死亡魂的脸呢?”
络央分析时候,顾悦行原本在绕着这个不大的莲湖转圈,倒也不是他不礼貌,而且络央也在转圈,在络央讲话的时候,顾悦行中途开了个小差,心想刚刚是不是陌白衣也在这里转了一圈观察无果,这才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离开了?
同样是人间界的医官,而且还是络央的大师兄,上任神官周至柔的好友,他会来此,想必是因为周至柔死前联系了他,或者向他求助,但是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周至柔香消玉殒。陌白衣未曾离开,也是想要查明缘由,为同门报仇,偏偏新任神官到来飞快,陌白衣不得不一边查案一边避而不见,偏偏线索类似,连月城周遭也就这么大,陌生的脸也就这几张,只怕这一出行动比较行走江湖还要难。
都是来自人间界,只怕断案方法和思维都是一家,陌白衣在这里,也会如此判断。而他一言不发就离开,大概意思也是此湖没有什么疑点意思吧?
顾悦行若有所思,觉得是在和陌白衣说话:“所以你觉得,这湖没有什么疑点所以才不发表什么看法?”
络央道:“我说了这许多,叫不发表看法?”
顾悦行晃了晃头,冷静眼前是络央,道:“你觉得这个湖中并无藏匿什么尸体?”
络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顾盟主想想昨日阵仗,那差不多是小半个月潭镇,也就是大半个月潭村都要来取走我们的命,这不就是直接说了,月潭村确实做过些什么,但是不是一两个人作为,起码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是知情者,利益相关相连,若是如此,把罪证丢入这湖里,一个湖而已,填了就是了。虽然这个村子叫月潭村,怕填了湖名不副实,那就举全村之力再挖一个.......”
络央顿住。
但是顾悦行却已经飞快领悟了。他示意络央后退,出手如飞,在络央尚未看清顾悦行是如何动作的时候,一道寒光已经自顾悦行出一闪,飞入了湖心中,顷刻,返回,顾悦行却不打算迎接,而是后退一步,像是堪堪避开来物一般露出嫌弃神色。
络央一看,是一柄飞镖,叶片形状,叶片大小,上坠红缨。而如今红缨处满是湖底淤泥,怪不得顾悦行嫌弃。
顾悦行面露十分的嫌弃,半蹲下打量红缨上的淤泥。
他看了两眼,又忍着嫌弃的神色,点了一点放在鼻下嗅嗅,肯定道:“是新泥。”
顾悦行解释:“我见过我家园丁入冬之前收拾荷塘,从荷塘中捞出很多水草和烂根,园丁告诉我,原本荷塘不必年年清理,但是家中多女眷和淘气幼儿,这园林中荷塘为了呈现天然之景又不做围栏,恐家中小儿入内陷入淤泥中,所以每年入冬之前都要淘净湖中累积的淤泥以及潮虫。”
他回忆这事,面上都控制不住嫌弃,说着更是离开湖边远了两步:“我当时才知道,原来这表面荷叶婷婷的湖中如此多污秽,怪不得要说是出淤泥而不染。重点不是不染,合该是淤泥才对。实在是可怕。那之后,我是再也不去家中荷塘中戏水,幼时不明,之后明了,及时止损。”
他示意脚下红缨上的淤泥:“这泥中,几乎没有水草的烂根,也不见两只潮虫,可见是新湖。”
既然此处是新湖,那旧潭在何处呢?
这是月潭村,此处是莲花湖,所以,其实还有个真正的月潭?
至于为何这个莲湖会生长两个不同的莲花和莲叶,怕不是什么蒙混视听的办法?
那个故事里,杀了人谋了财的人家,之后看到尸体上长出一朵花来,先是惊慌,继而冷静下来,死者的妻子还尚未找来,故乡的花朵却先发了芽,算是一种预警,也算是打草惊蛇。留的下时间好好的谋划。既然生了花,那就长着,只是别长在尸体上面。换个院子生长。等着那个妻子寻来,寻来后,见到故乡的花朵,嚎啕大哭,引来官兵,带来锄铲,却掘地三尺都是一场空。
对于死者的妻子来说,那真是一场空。
可是对于凶手,确实高枕无忧的开始。
如果这次顾悦行和络央因为刚刚的猜测而上报官府,为了寻找失踪的神官而倒干湖水,铲出淤泥,发现湖下是一片空,只剩小鱼小虾,那之后,月潭村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了。
顾悦行心想,说不定从此,月潭镇的百姓再遇到江湖人,就不会再生昨日那般的警惕了吧?
正恍惚间,他耳朵动了一下,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传来,吱呀一声,仿佛是竹门被推开的动作。湖边的两只小奶狗听到,立刻丢掉他们两人朝着动静跑去。顾悦行道:“不好,忘了时间,快走!”
顾悦行脚下一个动作,就把那红缨给踢飞到了湖底。随即立刻带着络央落脚莲叶上,足尖一点朝着村外树林而去。
推开竹篱笆的农人睡了一个深沉的午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抬头一看,只看到天边一抹蓝白,如白鹤在蓝天的一道掠影。
***
此处没有白鹤,倒是有鹭鸶。
此刻稻田中绿色喜人,风吹绿浪如水波,层层蔓蔓,中间雪白鹭鸶不紧不慢行走,场面十分的好看。
陌白衣最喜欢此刻景致。他爱一切人间烟火。不管是眼前稻田草人鹭鸶,还是远处炊烟屋舍耕牛,再是市井嘈杂买卖讨价还价,小孩乱跑,大人追骂,落于他耳中,都是一片安居乐业之图。
赵京墨对此十分无语。
直言他只是置身事外,若是叫他置身其中,亲自去和那些嘴快妇人为了一文钱去争一争辩一辩,亲自去捉那刚刚换好衣服新鞋就去踩泥坑的小娃,就知道头疼在哪里。
赵京墨说他,这辈子连自己的手都不曾亲自洗,怎么还能亲自去洗孩子。
此刻陌白衣觉得赵京墨说得对,说得有理。
虽然他面前没有孩子躺在泥坑里,但是有个大活人在地上睡得风尘仆仆,滚得一身的土,他确实是一点也没有想过要去动个手。
只晾在那里,看他什么时候醒。
索性孟百川悠悠转醒的速度还挺快,睁开眼,尚且迷糊的脑子立刻分辨出来此刻映入眼帘的背景是何人。他刚起身,立刻扑通一身匍匐跪了回去,头伏得极其低,鼻息之间可煽动地上微尘。
他十分惶恐,浑身颤抖,一开口,就觉得嗓子眼中卡地满是几乎令他窒息的土尘。
“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