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昏昏沉沉的,一直都没有从自己身边那个师爷竟然是个细作这个事情上反应过来。
那个冷面的将军沉默寡言,偶尔说出来的一两句话就好像一颗颗惊雷,炸的他外焦里嫩浑然不知所措。
那个平日里胆小如鼠纯粹是靠着嘴甜才混成太守师爷的家伙,居然是当年臭名昭彰杀人如麻最后被两座金山悬赏才消声灭迹的鬼蜘蛛的帮凶?!太守当时脑子嗡嗡响个不停,心里想:“完了,这如果要诛九族,师爷可是我大表姑家的姐夫的小姨子的相好的家的亲生弟弟!”
其他的事情太守已经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什么“鬼蜘蛛”,什么“红花馆”,什么“合谋”还有什么“放长线钓大鱼”等等。最后那个冷面将军看他实在是没用且没有嫌疑,就领命自己手下的侍卫送他回府,让他“先安心休息,容后再议”,甚至还派了几个自己的亲卫“保护”他。
是保护还是看押,他又不是傻子,清楚的很。
太守进了自己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在横梁上悬了个粱。别误会,不是真的悬梁,就是悬挂了个白绫到梁上罢了,那白绫是最好找的,太守在衣箱里闷头一翻,就翻到了好几块白色布料,都是用来做里衣的料子,白色是最容易做出来的,将来若是要该花色或者样子,白色也最好捣鼓。太守此番才顿悟:怪不得呢,人人上吊,用的都是三尺白绫。除非穷的衣不蔽体,只能搓根麻绳。
太守不是穷人,白绫拿得出来,还是缎子的。
缎子的白绫晃晃悠悠的挂在床头,下面还贴心搁着雕花的梨木凳,太守合衣而卧,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结果没想到是闭眼就到了天明。
虽然如此,可是一夜劳累,他梦里不得安宁:冷面将军果然要处死师爷,还是那种要株连九族的那种,冷面将军端坐在上,手里拿着师爷的家谱一通翻看,他在台下一边跪着一边冷汗流成了一片汪洋,结果那个将军果然在看到一页之后大叫:“好啊!我果然没看错!他是你大表姑家的姐夫的小姨子的相好的家的亲生弟弟!来人呐!一起拖下去砍头!”
师爷在梦里长开嘴巴大叫,可是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他在梦里还在心中怒骂:“怎么回事!我的乐人呢!我的口技师呢!这个时候该大叫饶命救命放小的一条生路!”
......
衙役哐哐哐砸门的时候,太守还在做梦他被拖到了斩首台,周围是和他一样丢了口技师的张着嘴巴做欢呼状却没办法发出一点儿声音的百姓们。太守呆呆的跪着,低头一看,自己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囚服,台上的冷面将军穿着厚重的铠甲,大热天带着个笨重的铁帽子,身后站着一排的口技师,所以这位将军一会儿说话的声音厚重深沉,一会儿说话娇羞如同少女,甚至还冒出来那么一两句戏腔。
刽子手上前,和将军耳语两句,将军恋恋不舍——也不知道梦里太守是怎么从厚重的头盔后面看出来将军恋恋不舍的表情的,总之,将军恋恋不舍的借给了刽子手一个口技师,刽子手得以开口出音,问太守:“你是喜欢这个金的铡刀?还是这个银铡刀?还是这个金银合体的铡刀?”
太守目瞪口呆!
旁边的那个师爷,已经处决完毕,一颗头就在桩台上,看着自己无头的躯体在给自己泡茶泡好茶之后,喂给自己的头喝,头咕噜咕噜喝完,然后立刻顺着脖子给漏了出来。
太守继续目瞪口呆,而那边刽子手继续催促,催他快快选个合乎心意的铡刀。
太守茫然无措,一时之间竟然不能分辨这到底是梦中还是其他,刚刚想要选个金子的铡刀,结果,梦醒了。
刚刚醒来睁开眼的太守还在茫然,一时之间不能分辨自己怎么一下子从问斩台回到了被窝里。他安静的躺在床上发呆,门外哐哐哐的拍门声还暂时没办法钻进他的耳朵里。
外头衙役见屋里半天还没有动静,于是拍的更加起劲了:“大人!大人!大人醒醒!小君侯来啦!”
太守翻了个身,顺势屈腿,抱住了被子:小君侯,什么小君侯,君侯不是一直都在驿馆么.......等下!小君侯!太守一下坐了起来,看到了眼前房梁上晃晃悠悠的白绫以及下方的凳子,立刻清醒了!
小君侯都来了?!
太守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加上起来的太过于迅速,脑子犯迷糊,一下子脚软没站住,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连带撞倒了凳子,凳子滚到地上,发出老大一声咋呼的动静。
外头原本属于冷面将军的兵士在一早就撤了,太守府里的差役听说了昨天回马阁太守拍马屁不成还引发了一场刺杀,各个都觉得那府衙中正大光明牌匾下的人要换一张脸了,拍门的差役本来就坍塌,拍了半天没动静,现在又听到屋里叮里哐一片动静,还以为是太守想不开,立刻心生警觉,一边大叫:“大人!大人!大人您怎么了!大人!我进去了!”
那差役一个后退起跑,然后飞起一脚踹开了门,入眼就是那个晃晃悠悠吊在横梁上的白绫,再就是歪倒的凳子,和气虚无力的,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太守。
差役当时就吓傻了,眼睛都湿润了,三步并作两步的小跑过去扶住太守就哭:“大人!大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船到桥头自然直!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人!呜呜呜呜呜.......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大人啊呜呜呜呜呜呜大人........”
太守:“.........”
这人还没死呢,不过太守很欣慰,如果自己死了,大概哭丧规模应该不小,真情实感的比率应该能占据三成最少。
***
小君侯是护国将军雁镇宇的小世子。护国将军当年为国征战,虽然最后凯旋而归,但是妻子却难产于战场,留下一个男婴就撒手人寰。小世子的童年几乎就是在战场军营度过的。护国将军和发妻青梅竹马,相识于军营中,妻子也是战功累累的女将军,巾帼须眉双双保家卫国,为当年一段极其感人的佳话。
护国将军深爱亡妻,发誓一生不再续弦,今生只有一子。战事平定之后,便在京都颐养天年,专心养育和爱妻的唯一的爱子。
十几年过去,小世子雁展颜生的芝兰玉树仪表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聪明伶俐活泼开朗。先帝在位的时候十分得到先帝和所有太妃的宠爱,时不时就要被叫进宫中领受赏赐。尚未弱冠成人,就已经得封“小君侯”之名,盛宠有目共睹。
而这次,小君侯居然屈尊降贵,来到了小小槐安城?
太守冷汗出的比昨天还要多。
他几乎是被两个衙役搀扶着去见小君侯的。
小君侯雁展颜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十分的有朝气,且活泼。他大概是第一次来到京都洛阳以外的地方,对于京都之外的一切都十分的好奇。
太守气息奄奄的进来的时候,雁展颜还在兴致勃勃的和端茶的丫头聊天:“姐姐,这就是槐安城的地方茶么?谢谢姐姐......”
那丫头激动的满脸通红,差点晕倒。
何其有幸!几天之内看到了好几个美男子!而且还都是京都来的贵人!丫头激动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哆嗦的差点拿不稳托盘,多亏了旁边雁府跟来的婢女搀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当场跪倒。
而雁展颜那边,逗弄完了小丫头之后,一转眼就把小丫头忘在了脑后,笑嘻嘻的看着脸色发白的太守,说道:“太守大人?是太守大人吧?太守大人坐,不知道是所有小地方的太守都长这样,有这样虚弱的气度,还是只有槐安城如是?”
太守听出来小君侯笑眯眯的挖苦,他有心想要挺直腰板给小地方的太守争口气,无奈他手脚发软,实在是直不起腰来。
只能虚弱的被哭哭啼啼的差役搀扶着靠在下首,听雁展颜独自絮叨:“孟将军今日一早已经护送王爷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交给我来处理,包括昨日的变故,以及所有等等。”
雁展颜笑眯眯的:“放心吧太守大人,这个槐安城真小啊,我只带了自己府衙的兵马就把这个城池团团围住,现在,大概只有苍蝇和老鼠能够出城。”
封城?
太守的脑子里闪过这两个字,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他瞪大眼睛,眼前看到的是雁展颜少年意气风发的脸,这张脸生的十分的乖巧,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金尊玉贵地养大的,没被疾风吹过没走过坎坷的路,就算是做轿子和马车,那路上的石头和水坑都会被人事先铲平。
同样是君侯的身份,他想起来今天之前的那位君侯,他也很年轻,一张一见就能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脸和一双淡然如天上冷月的眸子,他说话行事皆令人生出畏惧,偶尔的一两次的“平易近人”会叫人心生欢喜,但是,那位君侯陌白衣,无论如何,即便是昨天在回马阁因为太守的邀约和审查失误遇到的变故之后,那位君侯大人也没有流露出让人打冷战的惧意。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他让太守止不住的发抖。
太守再也做不出,一溜烟的跪滑下去,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发抖,听雁展颜的接下去的内容也是抖的:“王爷遇刺,这件事情若是惊动了朝廷,别说你的人头了,你的家眷,你的父母,你的亲戚朋友,甚至街坊邻里,乃至于你的恩师等等,都逃不过。不过王爷的意思,这件事情你大概是最冤枉的,他要我来,洗刷你的冤情,然后,替你扫一扫身边的脏东西。”
太守听完,一下子抬头。
雁展颜对上他的脸,微微俯身,对他道:“大人,都说与善人居,如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问其香味;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大人,你难道没有闻到,这里,简直臭不可闻,而且不单单是你的府衙,是这个槐安城,都臭气熏天。”
太守张了张嘴,他感觉自己张开了嘴巴,可是此刻的自己,却如同梦里丢了口技师一般,只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好久,他才听到自己说:“王爷?那位大人.......敢问小君侯,那位大人,是什么身份?”
“太守大人不知道吗?”雁展颜挑眉,“王爷就是王爷——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如今的掌政王爷赵南星。”
太守再一次成了哑巴。浑身瘫软成了一摊泥,还是一滩抖个不停的软泥巴。
这一切似乎早就在雁展颜的预料之中,他道:“太守大人不用担心,我告诉你这事情也不是想要吓唬你,你都是太守了,胆子要大些——若是这番立了功,将来知州,知府,甚至进京都为京官,将来面圣,总不能都是这样的小家子气。”
太守并不是被赵南星的身份给吓到的,上官临门,作为一城太守,诚惶诚恐自然是有,但是政绩在手,并不会畏惧到这个程度,反而第一个想法就是应该极力表现自己,以求某得机会更进一层楼。从一开始,赵南星以小君侯的身份来到槐安城的时候,太守就是这个意思,可是......他抖的在于,作为一城太守,他待客无方,大失分寸,精心准备的回马阁斗花会,险些成了赵南星的葬身之所,而更为恐怖的是,参与这个刺杀的,竟然还有他的师爷!
无论从什么方面去“狡辩”,太守都觉得,自己难逃一死,而且是应该的。即便是真的要砍头,那一刻,“冤枉”这两个字自己都喊不出口。梦里的师爷断了头还能悠然给自己泡茶,他断了头,无头的尸体都要摸索着蘸上写在台上写认罪书。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雁展颜道:“你现在应该想想,怎么个戴罪立功法。”
小君侯的脸依然年轻,稚嫩,充满了一切令他怀疑和不信任的不踏实感。
可是槐安城太守没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明白,眼前这个对于他来说还算是小孩子的小君侯,是他现在可以把握住的唯一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