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百川的反应相当出乎意料。因为不管是身份对立的缘故还是在连月城接触的印象,他都觉得孟百川肯定是会反对他那出自于江湖道义的做法的。
他是江湖人,在他看来,官府中人会觉得江湖人做什么都是没脑子的,或者凭着一股子的冲劲行事等等。总而言之就是不顾后果只看眼前,这让那些凡事喜欢面面俱到斩草除根的朝廷中人十分的不爽。
他一开始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他前方困难重重,不光是小柿子这边的麻烦,还有赵南星的,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孟百川。尤其是孟百川,他要无数次的问他如何做,然后无数次的告诉他这件事情的麻烦性和会牵扯出来的种种可能的麻烦,最后总结出来:让他三思。
三思只是个开头,最终目的是让他后行,或者别做了。
一想到这个目的,顾悦行就打定了主意不管孟百川要说什么会说什么,他都决定无视掉。
没想到,孟百川会说,让他速战速决?
这就实在是大大出乎意料了。
顾悦行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直接给卡壳了。
孟百川也愣住了:“怎么,你,还没有想好怎么救人吗?”
顾悦行摇头,又点头:“这倒不是,我只是惊讶你居然会同意。”
孟百川轻声叹息:“我若是不同意,你就会三思后行吗?”
顾悦行道:“自然不可能。”
不但不可能,反而会跳脚跳的更加厉害,年轻人,尤其是江湖上的年轻人,一身傲骨,更准确来说,一身傲骨加逆鳞。于是不让干嘛越要干嘛证明自己。真是说不得打不怕,真是麻烦。
而且不光是自己麻烦,还很会招惹麻烦。
这不就来了?
招惹麻烦的顾悦行道:“其实这件事情,麻烦有麻烦的解决办法,不麻烦呢,有不麻烦的解决办法。”
孟百川顺着他的话道:“怎么说?”
顾悦行用笔头轻轻敲了一下手里的画卷,他碰的正好是拿出庄园,凌空画了一圈,道:“若是想要不麻烦,那就直接什么都不问。不问她们为什么要逃,不问她们为什么要躲起来,也不问是谁要杀了她们......而且,我也不打算放她们到处跑的,也跑不了,这些姑娘大字不识一个,终年躲在一个院子里,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少女还要无知......”
“还记得我们昨夜提到的孟姜女的后人吗?孟姜女的后人即便如此,也会基本生活技能。可是她们都不行。所以,她们只能从一个地方,躲到另外一个地方。”
孟百川不解,又解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让她们从这个宅院,到另外一个宅院去?”
顾悦行点头:“对,笼中鸟和池中鱼真的放归大海也没办法能活下去,它们已经不会捕猎也不会觅食了,虽然很可怜,但是可以尽量给它们足够大的天地和池塘。比如像山那么大的天地,像湖那么大的池塘。能躲一辈子就躲一辈子,躲不过,也不敢找来......只要不知道麻烦,那就没有麻烦。”
孟百川道:“你是要装聋作哑?”
顾悦行耸肩,道:“这不是正合你的意思么?你好像也不喜欢惹麻烦,赵南星也不喜欢惹麻烦......所以正好。而且,若是我救下了这些姑娘,必然要亲自护送她们离开,这样,我不就离京都越发远了么?”
远离京都么?
虽然也猜到顾悦行是故意这样说的,可是孟百川依然不由自主的心动了。
孟百川一语双关:“这主意确实不错。”
顾悦行发出了一声冷哼,然后道:“姑姑,你看如何?我都说了,这位将军大人极其和善,定然会答应你不再追究过往的。”
孟百川猛然回头,正好撞见了门外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
他先是一愣,继而很快收起了神色,道:“你是谁?”
他很不客气,而他的姿态和神色也告诉这个妇人,他确实可以用这种口吻质问她。
那妇人对他道了个万福礼,轻声道:“将军大人,奴妾唤名冒霜。”
孟百川皱眉:“奴妾?你既然自称奴妾,你不是汉人?”
冒霜道:“回禀将军,奴为丑人。”
孟百川又是一愣。
丑人,并不是美丑的丑,而是一个姓氏,同时还是一支部落。这个部落的人,无论男女,皆以丑姓,又因为部落庞大,盛名在外,又被成为“丑人”。
丑这个字,在他们的文字中,为“爪”,意思是爪牙锋利,身形矫健,善于攻击。只有最为伶俐的人才能成为族长,享受大屋和猎物最肥的肉的特权。
他们之前一直住在岭南偏西的山岭中,很少出来,之后因为有一年竹子开花,他们的坐骑花熊大量饿死,这才不得已出来掠食,之后被当地人发现了他们的利爪和攻击能力,之后丑人就被大批量打压,更多的丑人被从世代居住的山林中捉出来,以食物和花熊的粮食为交换,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奴隶,男人看家护院,女人为妾也可以看家护院。
不过是做了妾室,汉人也十分排斥丑人的血脉,基本都不许丑人的女子诞下汉人的血脉,经常会发生主人活生生把怀了身孕的丑女活生生打死的事情,一部分丑人再也忍受不了虽然不用挨饿却要被欺压的日子,选了一天不见月亮的日子,偷偷带着花熊逃进了更深更远的深林,慢慢的,丑人的数量越来越少,最近一次听到丑人,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而这个妇人看着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
孟百川问:“你之前,是谁家的侍妾?”
冒霜的脸更加白了,顾悦行站起来阻止,道:“将军大人,你刚刚还说,不要去打听前事。”
孟百川没动,但是也不再追问了。只是在顾悦行这个视角,看到冒霜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冷汗。当然是冷汗,冒霜肉眼可见的发抖。
顾悦行又狠狠哼了一声,以示对孟百川没克制住自己本职工作的不满。
孟百川却对顾悦行的不满毫不在意,不过他还是很给顾悦行面子,真的之后一言不发了。只是顾悦行站在孟百川身后,这个时候只有冒霜接收地到孟百川那充满深意的眼神。
孟百川的眼睛很大,瞪眼的时候最大程度可以到“眼如铜铃”的地步,不过他从未这样做过,作为将军为上官许久,他自身的气场的威慑力足够让他淡淡投过去一撇就足以令人浑身冒冷汗。
孟百川看出来,这个妇人的肤色是一种病态的白,甚至还隐隐透出了青色,否则那样白的皮肤,根本不需要额外上粉来遮掩,她要遮掩的不是她的白,而是她脖颈出已经微微蔓延出的青筋,这种青筋很容易会被误解为是年纪上来之后的浮筋,但是从这个女人的手来看,她的年岁不至于会到浮筋的程度。
那么就还有一种解释:她中了毒。中的应该是一种十分慢性的毒药,发作时间非常非常长,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从顾悦行的口中说那个小姑娘从小就在,那么这个毒性发作的时间应该会在二十年以上。
给一个人下需要二十年才发作的毒,是为了什么?控制?牵绊?还是其他?捉摸不透。
孟百川收回目光,留下一个冷汗淋漓的冒霜。
孟百川觉得十分奇怪,如果冒霜不打算让孟百川或者顾悦行了解前因,刚刚只要告诉他们,自己名叫冒霜就可以,何必加一个奴妾?
谁不知道,不管是宋国还是南燕,会为奴妾者,要么是外邦买来的奴隶,要么就是周围战败小国的亡国子民,普通的百姓别说做奴妾,做妾的都不多。
顾悦行是个江湖人,而且年轻,或许对这个已经消失了十五年的弱小部族不太了解,但是孟百川却恰好熟悉的很。
因为丑人,当年忽然消失,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被贵族迫害打压,而是他们的壮年男子都死于战场。不错,当年丑人被迫走出山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竹子开花,另外一部分,其实当时正逢战乱,其实当年大大小小的战乱简直是乱七八糟,不光是南燕和宋国这两大国之间打来打去,这两个大国时不时也要和周边的小部落打来打去,南燕和北地开战,北地也是个小部落,原本是个小渔村,之后渐渐壮大,就成了一个部落,那部落发现光靠捕鱼无法谋生,正好那两年时间冬天极其的冷,北地之人苦不堪言于是就要抢占一个山头当做栖身之地,部落之间要东西,特别直接的办法就是打架,谁赢了归谁,管你什么先来后到,哪怕是有契约都没用,照样打你。
十分不巧,那个北地看上的山头,是守山族的。
守山族看管的山头,要么有矿要么有名贵药材和木材,要么有奇珍异兽。就算是什么都没有,守山族也不肯给,于是打起来。打到最后,守山族跑去找南燕皇室告状。等到皇室派军队去增援的时候,北地部落已经占据了大山,他们很快适应,然后躲在了山里和兵士玩起了捉迷藏。
南燕的兵士很少在山林中活动,根本不是对手,被耍的团团转,而北地部落很快发现了这一个优势,就把战场从平地转移到了山中。南燕自然损伤惨重,眼看着堂堂大国的兵士居然败给一群不入流的小部落,而且还要丢掉守山族的山矿,简直是奇耻大辱。当时的南燕国主下了死命,不惜一切,都要赢过来。
于是他们开始找能够同样擅长丛林作战的人,于是当时,有个叫成泰元的人,向朝廷举荐了丑人。成泰元是个富商,行业令人不齿,说白了,他是个人牙子。游走于各地的部落和寨子,买一些漂亮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养大,然后卖给富贵人家做妾做奴,同样作为部落,他手下有一堆的丑人。但是因为丑人性格天生暴烈,无法驯服,尤其是男子,于是这个成泰元半算是报复半算是脱手,就把那些成年的丑人男子半卖半送给了朝廷。
成年的男子被带走,剩下的女子就十分好管了。
而那些成年的丑人男子,基本后来都死在了战场上。这才是丑人部落当年消失的原因,而并非是什么逃进了山林中。这些事情,也只有同样作为朝廷的将门世家才会知晓,顾悦行根本不会知道或者听说。
而当年那些丑人的女子,听说是要么死,要么完全南化。但是真的要南化沦为普通人......真的可能吗?丑人部落天生凶悍,且天生利爪锋利,哪怕是小儿的利爪,都可以斩断指头那么粗的树枝,据说他们有如此的天性,是因为先祖是常人和猿所生的后人,猿极其强大,所以血脉可以几代不损,即便后来丑人部落的人历经了几代洗礼,面容上已经和常人无异,但是那血性却摆脱不掉。
而眼前的冒霜,文弱,苍白,眉梢眼角甚至只只剩下挥之不去的风情,哪里有半点丑人的特性?除非......是下了毒了。
她不是被教的好,而是活生生用毒给压制了。难道,那些别的姑娘,也是丑人部落的后人?都被人活生生的用毒给压制了?
孟百川光想想就觉得可怕,生生的打了个战栗。
他打了个战栗不要紧,那冒霜,几乎要跪倒了,而她也真的,变得柔弱不可自理,真的就跪倒在了地上。毫无征兆,莫名其妙,看着很像是来碰瓷的。
***
如此柔弱的冒霜令顾悦行受惊不小。他急忙道:“姑姑!”
言语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了面前,道:“姑姑!?天哪,姑姑!”
顾悦行的声音一开始还带着关心,之后第二声的时候就发了颤,引得孟百川都不由得看过去,一看,就愣住了:冒霜的口鼻,都在不同程度的缓缓流下了鲜血,那血,看起来都有点发虚,清亮亮的样子。
孟百川这个时候也不管什么是不是放过前事了,他上前一步,半蹲在了冒霜面前,道:“你是故意的吧?”
顾悦行大吃一惊,继而大怒:“孟百川!你怎么敢!”
孟百川没管顾悦行,而是继续道:“你是故意引得他来,然后故意留下他,为的,就是让他救你的那些小丫头们,对吧?因为你知道你自己,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