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真没有什么火药味,络央问的也十分的平静,他们在蓬莱阁的后间,相遇时候,络央实在是有点意外,因为蓬莱阁在蓬莱馆的特殊地位,络央并没有做到过在这里遇到赵南星的准备。
结果赵南星居然也大大方方的进来了,而且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进来蓬莱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赵南星十分的淡定,络央也只好淡定。
淡定之后,两人各自立于书架一处沉默不语,只留着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连呼吸都不闻。
翻看了两页之后,络央忽然是思想开小差一般,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好久不见了。也不对,是自从赵南星醒来之后,就没有见过。
赵南星醒来其实才一天一夜而已,也不算是很久,可是按照道理来说,赵南星醒了,谢明望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这才十分的不合理。
络央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她觉得,贸然问及谢明望的去处有些不礼貌。毕竟谢明望算是她的前辈,而赵南星又身份尴尬加特殊,这种种前提叠加起来,让她开口贸然问谢明望的去处,不论用什么语气,都觉得带着挥之不去的质问。
于是只好用别的由头开启了一段对话。
络央漫不经心的问了赵南星一句:“大师兄觉得......这冒霜的情况,可好控制?”
她问出来这个问题,自觉得很好回答,但是等到她翻过去一页书页之后,都没有等来对方的反应。
络央就莫名其妙了,于是透过书架上书本的缝隙往对面一瞧,却发现赵南星并不是在思考,反而更加像是在发愣。
难道是看书的时候看着看着就发愣了?
络央刚刚想要提醒他一句,却听到赵南星那边开口,他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络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称呼他为“大师兄”,而且还十分的顺口就说出去了,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顺口,就好像这个大师兄这三个字,她以前也称呼过,且出口过无数次。
但是明明没有,这种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目的的自来熟让她一愣,她脸色一下子就感觉有点烫,窘迫到最后,就觉得有点生气。
她在生气赵南星的不识趣,叫就叫了,怎么样?我这样随意的称呼,你就也跟着随意的应了不就好了?管你如何理解?你可以理解为我们都在蓬莱馆,所以我愿意以同门弟子的身份做互相称呼,等出了这蓬莱馆,走出人间界的地盘,倒是我再称呼你为赵大人,赵王爷或者陌公子,也都是我的高兴。你就应了就是了......为什么要意外?为什么要震惊?还......还为什么要再多余反问一句?
络央气的卡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她的词汇好像都在这个时候跑去了赵南星那里,赵南星嘀嘀咕咕道:“你叫我大师兄?真有趣。”
络央的脸更烫了。
书架那边的赵南星笑意十分明显,愉快的很,道:“大师兄觉得......这事不算是个好的决定。”
络央一愣,立刻忘记了刚刚的窘迫:“什么意思?”
那边的大师兄赵南星继续愉悦的知无不言:“我觉得这件事情,牵扯很大,所以,神官师妹的做法,很不好,多此一举。”
络央:“......”
顿了顿,赵南星道:“......且谋财害命。”
络央彻底被气到了,她的脸这回算是真的红了,不过不是害羞的,而是气的。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赵南星当然不会胡说八道。那么很好,冷静下来,想想赵南星的说法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说。
络央轻轻放回去那一本古籍药典,怕发黄纸张脆弱,被她一个不留神给捏碎了,但是手里如果不那这点什么东西,又十分的不好——她怕她到时候越发气愤,加上两手空空,情绪上头之后,会情不自禁的把手顺着书架空隙过去把赵南星活活掐死。
于是她又默不作声神情淡然的取下了一卷竹简。
她看了看,很好,是个临摹本,就算是捏碎了也无妨。
于是捏在手里,开始思考。
......
为什么救冒霜算是多此一举?这一番救助冒霜,是因为冒霜被下毒,若是不出手,只怕日后冒霜就会不良于行走,一辈子需要在床上度过,且生活不能自理,十分痛苦。但是,络央也知道,这种后天下的毒素,其实若是针对性的解除,也不是难事。
解了这个毒,一切照旧,冒霜继续躲藏然后提防该提防的人,小铃铛虽然情窦初开,但是早晚会认清被人辜负的事情,当然了,这种事情,是冒霜需要操心的,人间界照样可以置身事外。
而如今,人间界继续介入于此,若是拔除三重毒性失败,那就是失败,失败了,这冒霜看护的女孩子就会成为一个落到人间界身上的问题,这问题要怎么解决,络央还不知道,总不能甩给顾悦行吧?
看赵南星的态度,他也不像是个菩萨。
若是成功了,冒霜也不会立刻就带着女孩子们回去南山岭,她一定会继续乞求人间界继续为这些女孩子拔出,若是真的依法如此解读,那么那么女孩子,不会有一个能够好手好脚的回去.......女孩儿们和冒霜不一样,没有那么重的故土的情怀,为了一片荒山野岭豺狼虎豹之地,失去了美好的手或者美丽的腿脚,年轻的少女有几个能想得开的?
若是.....
想到这里,络央结结实实一愣,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赵南星说的话了。
所以,这就是多此一举?加上......害命?
她的脸一会红一会白,神情也是丰富多彩,而这些沉默的时间中,赵南星就一直低头看书,沉默不语。
好吧,她理解了一些言辞。
可是......
络央奇怪:“你要说我多此一举我也能明白缘故,害命也可以理解,谋财又是怎么说?”
赵南星却道:“你能片刻之间就领悟三重道理,那么最后一重,小师妹也可以自己解开的。”
***
“......”
络央被怼的没有脾气,尽管赵南星语气十分的温和,甚至带着愉悦,但是她依然听出来了被怼的感觉,络央道:“那么,这一次的毒,我还要不要解?”
赵南星这次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速度飞快,快到络央只来得及对上他那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短的缘故,那一番对视中,在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你给了希望了,若是现在反悔,你可就是恶人了。”
络央扎扎实实的为难了:“可是.......我若是给了冒霜夫人希望,那么会不会对那些女孩子们算是伤害呢?”
赵南星说:“这就是两难啊......人生时不时都要遇到两难的情况。比如一个被倒塌的木桩压住腿脚的人,是要等待援兵赶过来抬走木桩救回完整的腿?那么这中间耽误的时间有可能会让这个人直接死掉;是直接锯掉他的腿让他留下性命?他或许日后会千百次的怨恨你不肯再等等等到援兵到来再保住他的腿......这都是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两难。”
赵南星道:“你以后在世上走,要经历的两难太多了。”
络央有点茫然了,本能追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呢?”
这一次,赵南星抬起头,慎重其事应和她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道:“遵从本心——都说医者父母心,但是无人可以真正共情与对方父母,毕竟这世上,就连父母都是千奇百样的。所以作为医者,你也可以千奇百怪,不用活成百姓心中的医者,活成自己就行。”
有的父母爱子,愿意为了一个从襁褓中就开始体弱的病孩奔波一生操劳牵挂一生,恨不得代为其辛苦;有的父母,却嫌弃东嫌弃西,只恨自己孩子为什么不快快成才,好立刻开始履行奉养之恩,恨不得日日在子女面前倾诉其辛苦,再三强调父母之苦,而且这哭都是因子女而起,从而令子女生来惭愧,内疚重负.......
看得多走得多,医者就会越发的觉得,这什么所谓“医者父母心”这几个字,听来都透着茫然。
如同前方雾气缭绕,不见真相。
***
谛听观看眼前谢明望,也觉得这个谢明望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令人捉摸不透,不知如何评判。
他牢牢记着赵南星的吩咐,一路上不闻不问,只听谢明望吩咐就好。
偏偏一路上,谢明望对他并没有一字半句的所谓吩咐。反而对那个小傀儡,说的话实在是太多。
“好孩子,好好找,”谢明望语气温和,甚至温和过了头,用一种和小孩儿说话的调子在和那个傀儡说话,准确来说,是哄它,“把你的老巢找给我看。”
那个小傀儡重新安上了那一嘴的尖牙,长着大大的牙齿,耀武扬威的骑在一直大黑狗上,甚至还能从那张木头脸上看到一丝的兴奋。
那只大狗虽然看着黑瘦,却十分的高,生长出来修长的四肢开始奔跑的时候,谛听一度害怕自己会掉队。谢明望武功一般,但是轻功却十分的厉害,奔袭了大半个城池之后,他都没有掉一滴汗。
谛听一直以为他们会出城,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来到了城东尾处的一个庙宇中。这个庙宇还是个香火旺盛之地,此刻入夜过半,那门口的香炉中还有燃烧未尽的袅袅香烟。
谛听刚刚想问什么,小傀儡却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是它嘴里的尖牙上下碰撞出来的动静,它不光是牙关打架,而且还在小小的鞍上手舞足蹈,谢明望之前怕小傀儡被狗给颠簸掉下狗背,还给狗配了一个小小的马鞍,现在也不能叫马鞍,而是应该叫.......狗鞍?
无论是什么吧,一直穿着仙气飘飘的木头傀儡,在空寂无人的半夜街道,骑着一只狗奔驰在路上,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诡异。
现在那只狗也被小傀儡的“情绪”传染,不停的上蹿下跳,同时用爪子刨地,嘴里发出代表兴奋的呜咽声。
谛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他就是个听命行事的,于是习惯性的扭头去看谢明望的意思,眼神表达出来的内容十分浅显易懂:“然后呢?接下来呢?”
谢明望显然看懂了,然后扶住膝盖弯腰,笑眯眯地问小傀儡:“是啊......接下来呢?应该怎么办啊?”
谛听要翻白眼了。
但是谢明望却依然是笑眯眯的,好像真的在指望小傀儡能够听得懂并且指挥下令一般。
看着谢明望这样的自在,谛听都跟着犹豫了,难道......这傀儡已经厉害到这个程度了?他当时也在回马阁现场,见过那些傀儡舞剑的场面,包括那个“金枝公主”被赵南星给“逼死”的情形,也看到了。
当时,身为傀儡的“金枝公主”收到了赵南星的一道难题,无法做出回答,于是自毁。
如今,谢明望给的问题,可要比当时的赵南星困难多了啊......难道小傀儡也要被逼死了?谛听有些于心不忍:好歹在那个时候,小木头陪着他哭了一场......虽然那个时候,小木头的本意是在嘲笑他。
结果他不忍心了半天,小木头也没有真的做出任何自毁或者自残的举动,而是咔嚓几声之后,真的指挥那个大狗顺着围墙奔了过去。
谢明望和谛听自然也跟着过去了。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谛听的心紧张的扑通扑通,天哪天哪,傀儡还能自主思考,若是真的这样,以后说不定真的会有人爱上自己雕刻的木头美人都不一定........
他神游开外,等到气喘吁吁站定,看清眼前一切的时候,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而谢明望也没有再问接下来的打算了。
因为接下来,小傀儡要他们做什么,已经十分明显了。
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狗洞。
小傀儡利落的跳了下去,一拍黑狗的屁股,黑狗立刻麻利的先钻了进去,而傀儡的身高和那个狗洞十分契合,它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这进去的架势,仿佛钻进去的不是狗洞,而是一个迎宾的大门。
此刻狗洞外有大风刮过,留下两人,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