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极其听话,大约是听了赵南星的命令,让他一路随行,听候谢明望的差遣。所以他这一趟而来的任务是保护未主,因为这种种以上原因,谢明望把他耳朵捂住一动不动,他就真的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那个草地的坑里其实很宽,可以勉强容下两个人,谛听又是个少年的身量,促狭感就更弱了,此刻山风猎猎,把长长的草叶吹的东倒西歪,很好的盖住了这个坑洞里面的情况,谛听平躺着,周遭一开始没有半点声响,之后,他听到了海的声音。
像是浪涛拍打礁石,又像是黑夜中的潮涨潮落,他平静,又不平静,就好像这眼下身处的庙宇,又像是赵南星本人。
之后,过了很久之后,谛听才知道,他当时在那个浅浅的草坑中听到的海的声音,其实是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他其实很容易就能知道,偏偏他当时没有开口问问题的习惯,于是这个本来可以一下子就得到解答的问题,变得困扰了他很久很久。
.....
其实谢明望捂着谛听耳朵很久的原因并没有谛听以为的那样严肃,这身边跟随的,但凡只要不是个孩子,他都不需要这样的尴尬。没错,他就是尴尬,他已经明白过来,这个庙宇到底是在做着什么勾当了,但是这种所谓“勾当”又怎么去和谛听这个孩子解释的清楚?
幸亏那上面的人也没真的“怎么着”,因为那个女子的尖叫和哀求声虽然被山风给掩盖住没有传到山下,但是却还是被庙宇中的人给听到了。
于是自然有人前来阻止,甚至谢明望还隐约听到了半声佛号,只有半声,他的耳力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之处,这风声猎猎,又有嘈杂之音,很不是适合偷听的现场。
于是谢明望把捂着谛听耳朵的手松开,吩咐道:“听。”
一盏茶之后,风停,连外面的动静都消失了。
谢明望爬起来,看着空荡荡的草芦,他眼尖,还看到了一处篱笆被踢倒了,也没有人扶。
谢明望把剥开的草随手扒拉两下,算是恢复现场,却左右都没有看到谛听,低头一看,才看到谛听还直挺挺的躺在坑里。
谢明望奇怪,道:“怎么.....”
谛听的眼神空洞,直愣愣的看着上方,此刻草坑旁边的杂草被拨开,谛听可以直接看到头上的夜空。谢明望从未见过谛听跟在赵南星身边启用这种能力,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谛听在做什么。
果然,等了一会,谛听缓缓道:“阿弥陀佛......”
竟然是个女声。
发出女声的谛听继续发出那种有些苍老,却听着一点也不慈悲的念佛声:“......哎呀哎呀,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冷静.......”
谢明望翻了个白眼:居然是个尼姑庵不成?
谛听没有理会他,也没有接他的问题。此刻谛听已经陷入了另外一个状态,他只是个呆板的重复内容的人,对于外界的一切,已经不闻不问。好像赵南星说过,所有的“谛听”在陈述的时候,对于外界的一切都会毫无概念,所以旁边的人要反过来保护谛听。
而“陈述”,就是谛听的另外一个能力。
这个“陈述”可不单单是表面意思,他甚至可以学人言语,口吻,甚至记住当日的风如何,雪如何,肩膀上落了几片花瓣,皆可以全部陈述出来。
谛听此刻,又换了一个人声,这个人声,就粗鲁多了:“什么玩意?老尼姑,少在我面前念写狗屁、的阿弥陀佛!你打量我是不知道?别以为脖子上挂个佛珠就真成佛了,惹急了老子,皮都给你扒了!”
那女声变得怯弱且讨好,维诺连连,不停地称是,且道歉。
那两个男子又辱骂了一些十分难听且不入流的话,才骂骂咧咧被另外一个人带走,谛听甚至还模仿了一个低沉的男声,那男声的声音更老一些,更低沉,甚至同时,也念了一句佛。
十分古怪。
谢明望觉得这也太古怪了,这个庙宇中,不光有老尼姑,居然还有老和尚?
谛听的眼神还是茫然的,看来陈述未尽。
谛听继续,神情依然木讷,可是口中吐出的言语调子,却又变了一个腔调。
这一回是个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在哭,发出一种类似于幼童的呜咽之声,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就是在哭,哭的十分的委屈,像个小孩。
那老尼在骂人,在哭声中一句一句骂人,类似于什么“不争气的东西”,“怎么抓的人?”“好好的看中的活物,结果居然能抓过来变成这样?”......“能是谈好的价吗?”......等等。
倒是在谢明望听来,却不像是在骂那个少女。
倒像是在骂别人。
可是谢明望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有别人的回应。
最后,是个老尼来了一句:“看好了,估计还能做别的用途。”
最后的最后,那个少女,发出了一声吃吃的笑声,伴随了一阵子咀嚼的动作。
谛听嚼吧嚼吧之后,谛听白眼一翻,就陷入了昏迷。
谢明望等了一会,确定不会再有下文之后,在谛听的额头正中不轻不重的拍了三下。谛听立刻醒了过来。
他一脸茫然,但是也淡定,对于自己每次出现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
他一咕噜爬起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谢明望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道:“去屋子里看看。”
从谛听刚刚听到的内容来看,那个少女似乎并没有被掳走,而是继续关在这个屋子里。奇怪,难道这个庙宇中,每一间草芦都能关一个少女?如此财大气粗不成?
事实上,当然是谢明望想错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甚至屋子里的摆设都没多少。一个简陋的梳妆台,一个只有架子的屏风,一个偌大的浴桶,还有正中央,老大一张床。
初次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遮蔽的东西,床上也没有帷幔,整个房间一览无余。没有后窗,没有后门。那么那个少女,是会飞天,还是会遁地?
谛听这个时候忽然定住,他一动不动的,低头侧耳,做了一个倾听的动作。
谢明望明白了过来。这里没有后窗没有后门,那个少女没有飞天,当然是遁地了。
谛听并没有学一般的人查看那样,趴在地上挨个的试探,他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低头打量,在这期间,谢明望一动不动。直到谛听走到了一个角落处,在那里,掀开了一角地毯。
那地毯下,赫然就是一个地道的入口,做的十分大方,一点也不隐晦,拉开地道入口的门,拉手,做的都很大方,若不是铺了一个地毯,简直是不尊重那些如谢明望一般的探访者。
谢明望也不客气,直接过去,一把拉开了那个拉门。
四四方方的拉门打开之后,并没有露出什么楼梯,竟然就是一个黑洞,不需要往里特意探头看过去,就能够对上洞里的一双双正在抬头仰看的眼睛。
是一个个女孩儿。眼神惊恐,又伴随着心如死灰的冷寂。
结果在发现来人并不是熟悉的脸之后,又生出了一丝的疑虑。
两方都沉默了一会,在谢明望还没有组织好词汇之前,里面有个少女颤颤巍巍说道:“你,你是谁?”
她犹豫了一会,又紧跟着问了另外一句话:“你,你是来带我们走的?还是,带我们离开这里的?”
谢明望不解为何问两句差不多的问题,带走和离开有什么不同吗?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这个少女,是害怕谢明望是困住她们的同伙,不敢贸然求救,生怕若是求助错了对象,又是免不了的一顿折磨或者旁的惩罚。而且大概每天都会有人来挑选一个少女上来,所以那少女才会问,是不是要带她们走(离开庙宇),或者是,带她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牢)。
算是一语双关。
谢明望一时之间倍感心酸。
他柔声道:“别害怕。”
他又笑了一下,补充道:“当然,也别激动。不要声张,我会带你们走的。”
这样一句温柔的话,算是坐实了自己是拯救者的身份,果然,这句话一出,地牢中的少女各个一扫刚刚的惧怕和颓然,有的兴奋,有的甚至喜极而泣,更有甚者,已经难以克制,却又牢牢记着不要激动和不要声张的嘱咐,只能抱头痛哭起来。
而那个提出问题的少女,此刻走到了那一方四方的微光的旁边,她抬起脸来,让谢明望看到了她素净的脸,和一双弯如月的眉毛,她面带羞怯,说道:“多谢恩公,我们愿意跟着恩公您出去。可是我们还有个不情之请,恩公,我们需要蔽体之物。”
她说完,往前走了一步,跨入了那由谢明望带来的四方的光明处。
只一眼,谢明望立刻别开了脸。
因为他看到,这个说话的少女,身上竟然没有一片布料!
怪不得......谢明望气的牙疼,怪不得这地牢都不上锁,也没有什么人看管,原来他们根本不怕这些少女逃出去。因为这些人......简直就是畜生!
谢明望扭开了脸,吩咐谛听道:“你去想办法,寻些衣物来。”
谛听点了点头,出去了,谢明望顿了顿才继续道:“姑娘,敢问姑娘名姓?可知自己是为何来此的?”
这个少女说话斯文的很,看着并不像是寻常出身的姑娘。
那少女道:“回禀恩公,小女子是伺候前任礼部侍郎母亲的丫鬟,名唤伺书,礼部侍郎许大人卸任归乡,在途径序川镇的时候,我出去为老夫人买些果子,结果遇到了一个大娘,她诓骗我扭到了脚,我好心搀扶大娘回家,结果没想到亏中了圈套。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谢明望震惊:“你居然是京官的官婢?他们居然敢连官婢都敢抓?”
那少女伺书道:“这些人十分的猖狂,我说了自己身份,分析利弊,可是他们却说此地乃是地狱魔窟,来此地狱就该认命,还对着我们说,既然今生会有此报应,定然是因为前世做过罪孽,只是今生忘却前世,所以才浑然不知,叫屈叫冤。可是天下神灵皆有眼,我们有此下场,也是在神佛眼下,既然神佛未曾降罪,那么就证明,我们今生苦难是应得,所以就应该认命。”
这是什么荒唐的狗屁?
谢明望无语。
那伺书道:“这是当然荒唐可笑,可是在做姐妹,有的痛苦不堪,无法忍受,加上日日都有人在耳边重复此番言论,所以,有些人是会认命的。”
这句话引得谢明望的注意,他没有转过头去,却问道:“认命?难道有人会不走?”
伺书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就忽然冲过来另外一个少女,指着谢明望就骂:“小人!坏人!我等是在菩萨面前赎罪,这些被带来的姐妹何等幸运,今生有这个机会洗清罪孽,来世就可以清白做人安然享受富贵!眼看就要苦难走完,要入那轮回,偏你来!你来做什么?你这个罪孽!”
少女不光这样说,还弯腰捡起来地上的一团东西就砸了过去。
伺书急忙道:“小心!”
谢明望偏头一躲,躲过了那一团东西,但是那味道却已经被他给闻到。
竟然是一坨屎!
谢明望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更加无法想象这底下的糟糕情况。所以这些人,是除了特定时候之外,是整日的把这些少女关在下面?吃喝拉撒都在那幽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过的?
这......这怎么还能活着?
谢明望的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
那个伺书微微一笑,说道:“恩公,别在意,我告之这一切,不如眼见为实来的准。不过恩公不必太过于担心,这些人不会成为累赘的。”
话一说完,就有好几个少女一拥而上,一起把那个刚刚跳脚的少女给死死按住,那少女被捂住了口鼻,起先还能挣扎的辱骂两句,之后很快就只有蹬腿抓挠的份,等到谢明望察觉不对,出声阻止的时候,那少女已经被活活捂死了。
谢明望震惊不已,也不顾及那地牢中都是衣不蔽体的少女,直视伺书道:“你.......”
伺书看着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来的谢明望,缓缓道:“哎呀哎呀,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