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事也是丧气。
赵京墨一直到穿上龙袍坐上龙椅,都觉得这一切是在做梦。
其实就算是做梦,当初的赵京墨能够梦到的,敢于梦到的,也就是自己发了一笔横财(至于横财是以什么方法,怎么样发的,他也没梦到具体的步骤和过程)然后风风光光娶了米铺家的女儿。
谁能想到,他做梦都觉得是美梦的事情,在宋城的人的眼中,确实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呢?
赵京墨当时还慌了,以为自己在梦中,还要对“梦中”的赵京墨解释:“这可不是我敢做梦的——我做梦都不敢梦到自己当皇帝,这也太离谱了!”
赵京墨之后,很久,嘴里一直挂着离谱这两个字,到了后来,离谱两个字成了他的口头禅。
内庭总管因为宫女打碎了一个杯子就要仗责宫女,他说一句“离谱”,那犯了错的宫女就一下子提拔成了掌事宫女。
御花园的司花使养死了一盆贡品菊花要被降职,他路过说了一句“离谱”,那司花使就成了御花园的大宫女。
......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之后赵南星偶尔兴起查看内账,发现那半年时间,水房的茶具打碎了好十几套,御花园的珍品也死了好几株。抓来内庭总管一问,就连赵南星都说了一句“离谱”。
赵南星把赵京墨“请来”,当着小皇帝的面,活生生打死了那个德不配位的掌事宫女和大宫女。他告诉赵南星:“这两个宫女,原本一个只需要仗责十下,一个只需要罚扣半年俸禄降职,但是现在,因为你的当初的心慈手软,她们反而丢了性命。”
赵京墨震撼不已,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宫女被堵上嘴巴,按在条凳上,周围行刑的几个壮年夫人长板下了死力气,不到十几下,那两个宫女就已经断绝了气息。
直到那一刻,赵京墨依然不肯相信,他觉得那是赵南星在偏他,他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两个宫女假死,以此给他一个“教训”。就好像那太傅日日耳提面命说的那样,“明主无私情”。
他不能够有私情,他是皇帝,所以不能够有。如果要当皇帝,就不能够有。
所以他都丢下了,米铺家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每年都去偷地瓜但是每年都要在他们得手了之后才开骂的看瓜的老头,还有那过年的时候不忘了给他端一碗多加了油炸的猪油拌饭的大娘......
他全都舍弃了。
可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够。因为舍弃是一种人生的必经阶段,而后续如何走,如何权衡那周围的关系,才是关键所在。
这些东西,赵南星在教他。
赵南星一开始,在领着他走过进入宋城的长长的长廊的时候,看着兴奋又好奇又满目吃惊到闭不上嘴的小小少年的时候说:“走慢些,好好看看你身后的世界,只要走过这一片长廊,那之前的人生也好,人也好,生活也罢,一切都和之后的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赵京墨好奇:“可是你也是我之前人生遇到的人啊。”
“我不是,”赵南星笑道,“走过这道长廊,我就不是陌白衣了。陌白衣可以心慈手软,可以济世救人,可以看到人生悲苦而畅然泪下。但是赵南星不会。陌白衣或许是你的恩人,但是赵南星不是。”
赵京墨说:“我不会对你不客气。”
赵南星说:“你当然不能对我不客气。我是你的叔叔,是你的老师,是你的垫脚石。在你能够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天下顶天立地之前,对我客气些。”
赵京墨当时不懂这些话的意思。
他嘀咕:“我当然会对你客气。”
他甚至觉得有点委屈,因为赵南星的这个意思,好像把他当做了一个没有礼貌的小孩,他虽然在市井长大,可是也是上过学堂,读过书的。他在一个夫子家里干活,夫子同意他每次从后门进去,寻个桌子坐下,一起听课。他对人很有礼貌,尊重长辈,和睦邻里,虽然也有的时候难改少年淘气,可是他自觉自己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赵南星于是十分委屈。
他的这个委屈,在他彻底明白两个宫女真的断气之后,消失殆尽。
在他因为一瞬间的暴起的怒气而要对赵南星发火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当时赵南星的话。
“在你还没有足够的能力顶天立地之前,对我客气些。”
.......
可是赵京墨没法客气。
他朝着赵南星怒吼:“她们是两条人命!!!两条人命啊!”
赵南星说道:“我知道。我也一早就说了,若非你离谱,她们也不会丢了性命。”
赵京墨怒道:“你明明可以不杀她们!你可以痛打她们,可以小惩大诫,可以教训她们,甚至可以把她们赶出宋城,为什么要杀了她们!她们就算是想要改错,也没有性命重新来过!”
赵南星说:“代价太小了——无论是痛打,还是呵斥,哪怕是赶出宫廷,代价都太小了。以她们之后的犯错来看,代价都太小了。”
赵京墨抬起头,目光冷冽,他周围的宫人害怕他得罪赵南星,一个个以劝说为名,实质上是把他死死的按住,内庭的总管——并不是原来的那个,跪在地上,死死抱着赵京墨的大腿,赵京墨很想给他胸口来上一脚,无奈他几度压制下怒火,都没有下得去脚。
赵京墨说:“你什么意思?”
赵南星说:“若是那两个宫女因祸得福之后,能够明白自己当时得以幸免是因为君主仁慈,之后越发的感恩戴德而精进自己的职位,一丝不敢再错,矜矜业业。我也就算了,或者说,我不会发现。我只会惩罚内庭总管,因为他为了媚主,无视宋城规矩,这叫不务正业,不过不务正业,不是死罪,所以前任的内庭总管只是调职,不止于死。”
而那两个“因祸得福”的女官就不一样。她们本来犯错的原因就是能力不足,否则也不会打碎名贵被盏养死贡品菊花,因祸得福之后,她们不但没有痛定思痛大彻大悟珍惜这好运气,反而觉得赵京墨是个心软且烂好人的糊涂皇帝,而在这内庭中,小皇帝不怎么好美色,能力也不行,能够上位的办法就是引得小皇帝的怜爱,如何怜爱呢,就是示弱。比如,犯错,犯错的方法和内容也是有讲究的。犯个不大不小的错,比如一天不能吃饭或者打个手板,小皇帝未必能够放在心上,毕竟小皇帝出生市井,不见得有多怜香惜玉,也不会觉得女儿们娇贵。一定要犯个大错,比如要面临被赶出宫去,或者被仗责,甚至是鞭刑这种......才能够引起小皇帝的重视。
虽然有可能会受皮肉之苦,可是俗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以至于那宫中那之后格外多事,不是今天这个宫女闯祸,明天就是那个宫人要被处罚。而且都是动不动就要命或者走人的错处。以至于赵京墨还专门传唤了内庭总管,责问这位总管是怎么回事,如何管的内庭,为何内庭频频处理宫人?一件陶器,真的比一条人命还要贵重?
内庭总管苦着脸,匍匐贴地,不敢以自己的苦相面君。他不敢说,确实如此,那套陶器皿价值连城,别说一个宫人,那宫人全家,都抵不过。
而且那陶器还是孤品,是当年某个部落存在的唯一佐证。如今破损,未来有可能表示这个部落或许不会被证明曾经存在过。
所以这件陶器,价值连城。
但是他若是当真对小皇帝说了,小皇帝或许会不以为然,说:“即便是再如何珍贵,终究是死物,一条人命还是比不过的。”
内庭总管欲哭无泪。最终,主动去给赵南星请罪。
赵南星这才知道,放手内庭的结果,是这个小皇帝仁慈过了头。
赵南星冷笑:“他相当仁君呢,可是仁君可不好当。也不看看,自古清官,哪一个不是两幅面孔?他以为只需要爱民如子就能算是清官?殊不知要和贪官作对,就要比贪官更加的奸诈狡猾。这个蠢货。”
内庭总管装死。
赵南星说:“你自己去领罪,自己去按照宫规,受你自己那份罪——至于你如今的位置,你的徒弟你教的很好,他若是替了你的位置,你将来是否享福,就看你自己的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
这是在赵南星第一次提。
第二次,是在赵京墨面前。
对面暴怒和情绪起伏不定的小皇帝,赵南星冷静的如同一个冷血狂魔。
赵南星说:“这都是因果报应,你若是当时没有心慈手软,也不至于到如此,她们若是当时没有偷奸耍滑,也不是至于如此......你看人不准啊......当然了,为君者,不需要去亲自看一个宫人的能力如何,你只需要提拔一个会看人的管事就行。前任的那位总管原本做的很好,可惜,你不信任他。令他断送前程。”
赵京墨抬头,他的愤怒好像被卡住了一样,面上纠结的看不出具体的情绪,可是赵南星偏偏知道,他要说什么,赵南星看着他说:“他老了,总管老了,人就是这样的,人越老胆子越小。所以年少气盛年少气盛,古语也会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的才不怕,等到变成了老牛,早吓死了。他老了,所以很怕自己走错一步晚节不保,你是君主,在他决断的时候横插了一脚,乱了他的决断,他难道敢抗君吗?”
赵京墨本能反驳:“我当时并没有......”
赵南星打断他:“你并没有什么?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当时并没有以君王的身份去施压他,你只是随口一说,你只是想要免了那宫女对于你来说太过于严重的惩罚?你现在,甚至觉得是总管会错了意,拍错了马屁?你现在想要搬出来什么道理?你想说,君王就是这样吗?一句话就会被放大?一句无心的话都会被随意解读?你想把这一切,都扣在那位老总管身上吗?”
赵京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紧紧咬着牙,一脸倔强的不吭声。
赵南星冷笑,似乎并没有打算当个善解人意的长辈,不曾软下一分言语道:“你说离谱,你对着一个年老的总管说离谱,我若是见到有个晚辈,对长辈说这两个字,我是会责骂他的。”
这明摆就是说,赵京墨那个时候并没有把前任内庭总管当做长辈。他就算是之前再怎么是个市井小儿,再如何的谦卑懂礼,可是他已经成了皇帝一年了。一年中,他的背脊是直的,走路是稳的,他无论去哪里,只要他不强求,甚至不用亲自走动。而那位即将退下的总管,花白着头发,每一次都要一路小跑,跟在身边。而那个时候,赵京墨的视线,依然是平的。
他看不到总管弯腰之下花白的头发,也看不到那些宫女为了出头想法设法闯下的祸事惹来的麻烦。
赵南星知道,赵京墨还没有把宋城当做是自己的。他觉得这里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这里的人在这里闯下的祸,和他无关,他最多就是个旁观者,在看不过去的时候评判一句,就如同弯腰扶起一处倒下的篱笆,或者是捡起一朵被雨水打落的花朵。
他只是过客。他把自己当做过客。
这一件事情,那两个宫女的死,还有后续一系列的清算,算是用了一场并不愉快的开始,把赵京墨完完全全地,“推”进了宋城。
宋城发生的事情,和赵京墨有着无法逃避的牵扯,赵京墨终于,从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开始入局。
***
事到如今,赵南星都不知道当时的事情,他做的是不是太过了。
开始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
当时李奎还是钦天监的官员,非常冷静的说:“这不是秉公办事么?”
也对。
他才是“无私情”的那一个才对。
无论是对美貌骄傲的宫女,还是对那个对他全身依赖后续打击很重的侄子。因此,李奎一直觉得,无论何时何地,赵南星都是公正那一个。
所以此刻,他问他:“你觉得,曾寥寥是什么样的人?”
潜台词是:“你觉得曾寥寥,会和你作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