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的赵南星陷入短暂的思考。
他很快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其实你这句话,和别人想的差不多。都是再问我,曾寥寥若是当真是卍夫人亦或者就是谢明望所猜不错之人......她会不会和我作对。而我呢,却一直无法回答。因为这个问题本身问的就不对。”
李奎起初惊讶,反问:“如何不对?那该如何问?”
但是他毕竟有过在宋城生活的经验,很快就悟到了:“哦......”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可是赵南星也知道他是明白了,至少是意会了。
既然意会,那么摊开来说的时候就轻松了许多。
赵南星说:“说错了。其实我也知道,包括师叔以及孟百川他们会说错的原因。他们理所应当的觉得,即便是曾寥寥,若是作恶,只要被我抓到证据,或者被我盯上,那么曾寥寥伏法,也只是时间问题。就好像曾寥寥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与我作对,只要我不愿意,包括曾寥寥在内,皆可以灰飞烟灭。其实不是,应该反过来想,我应该想一想,曾寥寥才应该想一下,我是不是要和她作对?”
......
“曾寥寥是不是和你作对?”
以及,“赵南星是不是要和曾寥寥作对?”
这两个问题,看似好像差不多,都是敌对状态,实际上千差万别。
谁的名字在前面,谁就占据了优势,是主导者,即便是“作对者”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一个也没有用处。主动和主导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前者中,赵南星是主导者,和他作对的曾寥寥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者中,曾寥寥是主导者,阻碍曾寥寥的赵南星是螳臂当车。
令李奎意外的是,一向从来不自谦的赵南星,居然在这件事上自谦了。这个发现不光令李奎意外,还令他毛骨悚然。
李奎道:“这个曾寥寥,如此恐怖吗?”
他此刻想到赵南星的另外一重身份:“难道她当时把你逐出人间界,不是简单的意思?”
赵南星笑笑:“当年陌白衣被逐出人间界,用的什么借口?你可还记得?”
李奎想了想,道:“细节记不清了,我也不是很明白那原因。只说,是你虽然天赋异禀,却无情无义,不可成神官。——你本来是下一任神官的人选,却又不能够成为神官,故而逐出。”
李奎是这样理解的:就好像皇室中那些曾经议储,被皇帝给予厚望,但是最后登上龙椅的又不是自己的皇子,之后这位皇子的身份地位处境会极其尴尬,终身都活在新帝的提防中。被议储的皇子,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个碌碌之辈,也不会是清淡寡欲的性格,但是因为和帝位的失之交臂,他活在她都要逼迫埋掉自己的野心,藏起自己的能力,把从出生到长大过程中挺直的背脊压弯,终身活在一人之下的压迫中。
李奎说:“无论你如何想来,我确实觉得,你离开了陌白衣的身份,活的要更好。宋城长大的孩子,要说没有野心成就一番抱负只顾情爱,我是不信的。”
在李奎看来,议储过得皇子的这种日子,简直生不如死。这天下天大地大,成不了政权的君王,天下王土之下,都只能俯首帖耳的活着。
对比来说,和神官位置失之交臂的赵南星,简直不要太幸运。他并没有因此在人间界残喘一生,而是直接被曾寥寥踢出了那个他再也不能大展拳脚的一方天地,到了真正属于他的世界中。陌白衣的憋屈,陌白衣的不甘和他赵南星有什么关系?
何况了,赵南星可以实现他的野心,可以展现他的抱负,可以施展他的才华,可以终身挺直脊梁——如果他的小皇帝足够的懂得感恩的话。
但是李奎忘了,施恩这种事情,你可以对所有人,唯独不能够对皇帝。皇帝是孤家寡人,看似富有四海,可是这四海也不真的就是这个皇帝一个人的。那东西是世袭制的,现在在这个皇帝手上,将来转调转一番,是要轮到下一个皇帝手上的。
所以看起来很富有的,应有尽有的皇帝,其实是个孤家寡人。一旦皇帝欠了谁的恩情,这可就是个大麻烦了。有的皇帝会头疼一番,有的呢,会为了不让自己头疼,而去把那个债主给赐死——多方便不是?只要赐死,只要诛个九族,这样恩情也好欠债也好,一笔勾销。
李奎当时不以为然:“你教的学生,能差到哪里去?”
赵南星依然只是笑。
很久之后,也就是现在,赵南星才悠悠回答当年的问题:“孩子,或者说人,是唯一不能够称得上循规蹈矩的产物。一边是一对双生子,同样的夫子教授,同样的生长环境,同样的家教,都会养出两种人。老一辈的人都早就看清楚,这就是所谓的,一样米养百种人。”
......
时隔太久了。久到赵南星忽然回答当年的问题,李奎已经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了。
李奎说:“你在讲什么?”
赵南星只是摇头,不再解释,而是敷衍道:“有感而发罢了。”
李奎见他不愿意解释,也不强求,何况当下李奎在意的,也不是宋城的小皇帝。而是那传闻中的曾寥寥。
李奎严肃问道:“若是按照你说法,曾寥寥是要有大动作?——我的意思是说,卍夫人有大动作。”
李奎都要被谢明望给绕糊涂,谢明望总是一口咬定曾寥寥就是那卍夫人,就算不是,卍夫人也在她的手下听命行事或者脱不开关系。以至于现在,不管是络央口中的卍夫人,还是陈知府那里的可怕人,还是旁的......现在都可以总结成为曾寥寥。
而事实上,谁都没有证据证明曾寥寥真的干了什么。
若是将来,证明那卍夫人背后却有别人,他们都不好意思去给莫名其妙的曾寥寥道歉。
但是他如今也糊涂,因为赵南星的态度模拟两可,若是谢明望的一口咬定会影响到他,他不相信会影响到赵南星本人。
而赵南星的回答,则令李奎更加的摸不着头脑:“我希望,曾寥寥不要有什么太过分的目的。”
......
听到这里,李奎的心狂跳了一下。
***
顾悦行清楚的记得,滚滚水流倾泻而下的同时,他确实和那只虎对视了,对视的那个瞬间,他的心狂跳了一下。
那只老虎看的并不是他怀里的幼虎,而是他。
他来不及问出那一句:“你想说什么?!”就眼睁睁看着那只母虎被水流冲的不见了踪影。
水流浑浊,混入了不少的砂石。顾悦行在水流卷起的漩涡中差点和手里的幼虎脱离,幸亏只过了一瞬,他就抓住了那只在水中伸着爪子扑腾的幼虎。
水流来的很猛,并没有给他们缓冲的余地,一下子水流就灌满了半个地坑。水中形势对于他们来说很不利,这种地方,几乎就和小时候大人吓唬下“住着会托人下水换命的水鬼”的池塘一样恐怖,那些无风自动的藤蔓比池塘会缠人的水草还要令人害怕。
索性他和幼虎反应都很快,在一个断木冲过来的时候一把下潜,同时还记得把旁边不怎么熟悉水性的小孟将军给托了下去,又在小孟将军惊慌失措咕噜噜灌了好几口水的时候把他提溜起来,一把把小孟将军和幼虎给安置在了断木上。
小孟将军刚刚恢复神智,就发现自己软绵绵的抱着断木,他自己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如此灵敏,只能归结于自己的求生本能。小孟将军抹了一把脸,问:“将军呢?”
顾悦行在水中沉浮,水流依然源源不断的从上空下泄,滔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一般,他不得不不停地抹去眼前的水:“探路去了,你家将军的水性比你好多了。”
小孟将军死去活来,尚且对这一切还不知道,又看顾悦行好像对一切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干脆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小孟将军站的位置不巧,那水猛地灌进来的时候,正好最先淹没他的位置,可怜的小孟将军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直接晕死,沉浮在了水中。
而顾悦行当时真是两头乱,一下子要去扑过去救小孟将军,可是同时,那只母虎一声低吼,那只幼虎似乎是听到了命令一般,一下子跳到了顾悦行的脚边。之后,在顾悦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母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低吼声。吼声极大,不光是顾悦行惊呆了,就连周围的藤蔓和树木都瑟瑟发抖,惊落了一地的树叶。那母虎见顾悦行依然不动,傻子一般,又是一声咆哮,在顾悦行扭头看它的时候,母虎作势,搂过一只被它啃得七零八落的根茎在怀中,再看顾悦行。
顾悦行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慌忙地弯腰把幼崽老虎抱在了怀里。同时,水位已经升到了他的膝盖。那只母虎再一次和他对视了一眼,转瞬间,就被泼天而来的水流给冲走了。
.......
这就是顾悦行当时眼见的一切。
顾悦行看着一脸难以置信在水中沉浮的幼崽老虎和小孟将军,说:“都说动物的灵敏度是最高的,不管是地动还是天灾,一般都是牲畜最先反应。可是不管是这一次还是上一回的地动,城中也好,眼前的母虎也罢,都没有任何的征兆和预警。就眼睁睁看着灾祸发生。”
小孟将军咳了好几下,似乎要把肺里灌进去的积水给咳出来一样的大声咳嗽。
小孟将军说:“这母虎在此地甚久远,久远到几乎没有天敌,而此地不同于人世间,阳光雨露都见不到......自然不可能像外界那样时常警惕天灾或者人祸。这里连什么天敌都不见......是人都懒惰了。”
他说完,继续有气无力的趴在了树干上。那树干很轻,轻的有点格外的不正常。
那努力地在树干上维持平衡的幼崽一个爪子下去,带下来了一块树皮。顾悦行刚刚要叫一声“小祖宗你这是要我的命”.....话还未出口,就看到那树皮之下,涌出来一些东西。
黑压压的,大小如同米粒,一开始聚拢成团,之后,随着幼崽老虎的一下舔舐。似乎是被惊扰了,然后四下逃散开来。
这东西......顾悦行看得眼圈都要发热。
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顾悦行不敢确定,指着那东西,问毫无察觉的小孟将军道:“快看......快看,你快看看!”
他催促小孟将军抬头,问他:“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孟将军随着他的视线和手指的位置,还未定睛看个分明,就感觉到了手背上一阵痒痒:“蚂蚁啊!你没见过蚂蚁啊!.......”
他忽然卡住,喉咙好像被人扼住一般的没法再发生,一看顾悦行,如他那样,眼圈发红,喉咙哽咽。
顾悦行说:“蚂蚁!是蚂蚁!我没有看错!真的是蚂蚁!”
这个时候出现蚂蚁,实在是令人震惊。
难怪顾悦行要表现得比小时候还要振奋,这蚂蚁,是蚂蚁,地坑中怎么会有蚂蚁?就算是有,也早就被闻着活物的味道而来的藤蔓给吃掉了。就好像现在,洪水滔滔,浮木沉浮不定之下,还有一个藤蔓的枝条鬼鬼祟祟的过来,如同漫不经心的一般,伸过来一片叶子,好像给蚂蚁当做引渡的小船一般。蚂蚁正在浮木上慌张,无头一般乱窜,急于寻找陆地的时候,遇到伸展过来的枝条,自然当成了桥梁一般。
顾悦行小时候也是这样,喜欢用树枝或者石头给蚂蚁搭建小桥和道路,即便是蚂蚁就是有桥就上,有路就走。这就是蚂蚁的习性。如今也是这样。但是这一条,明显不是活路。
一窝蚂蚁纷纷上了藤蔓的枝条,然后那藤蔓在接收了所有的枝条之后,开始默不作声的展开了那细小的刺,顾悦行上过当,那刺中有令人麻醉的毒素,用在人身上人尚且无法反应过来,何况是蚂蚁。果然,那些蚂蚁一个个如同没有知觉那样,乖乖的在原地,被那叶片上的倒刺包裹,“吃”了个干干净净。
顾悦行这个时候可以断定:这个断木,是从地上冲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