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为被陆拾遗深深伤害的顾承锐好长时间都蔫搭搭的提不起精神头来。
反倒是贺老爷夫妇因为陆拾遗的安慰,又重新翘起了尾巴,继续在族人和外人面前摆出一副‘老子生了个好儿子,你们以后想要过好日子,就得好生巴结我们’的高傲模样。
俗话说得好,有其主必有其仆。
贺老爷夫妇等人安之若素的模样,也让因为自家少爷落榜,而整个人都有些惴惴不安的贺府下人们重新把悬在半空中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也对,他们家少爷不过是一时的发挥失常,等到三年后再考,肯定又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这边,贺家人重新恢复了自信,重新过起了他们舒舒坦坦的小日子,那边,陆拾遗还在满脸好气又好笑的给已经和她怄了好几天气的顾承锐顺毛。
“你到底哪只耳朵听到我给那个男人说话了?”
“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顾承锐用毛茸茸的翅膀抱着鸟站架,拿黑豆子似的眼睛,控诉般地看着陆拾遗再次强调:“还听得真真儿的!”
“你说你两只耳朵都听得真真儿的,那么你又想没想过我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陆拾遗一脸没好气地拿手指头戳面前小鹦鹉的脑门。
“贺昌杰没有出生以前,贺家老两口在贺氏宗族可谓半点地位也没有,家中收支也仅供温饱,直到贺昌杰出生,小小年纪就显出了远超同龄人的聪明——”
顾承锐听到这里,忍不住又用他的破锣嗓子重重的哼了一声。
黑豆眼睛里又重新浮现了一层委屈的色泽。
陆拾遗简直要被这小醋桶给打败了。
只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直接跳过了这一段。
“现在的贺家几乎可以说是贺氏宗族在看到了贺昌杰的读书天赋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如果没有他们,贺昌杰未必会走到今天。老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以贺家族长的精明,你觉得他会眼睁睁的看着这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飞出自己锅里吗?”
“啊,我明白了,”顾承锐眨巴了两下自己的小黑豆眼,“拾娘你这是想要他们起内讧?”
顾承锐的鸟脑袋难得反应快速了一回。
“不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没了宗族的支持,再有我在后面添点油加点醋什么的,我相信贺昌杰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十分的有滋味。”
说起来,陆拾遗最满意的就是贺老爷夫妇这对猪队友,原主上辈子在他们的助纣为虐下,凄惨无比的走向了绝路,相信这辈子的他们也能够在她的热心帮助下,把他们自己的儿子也送进绝望的深渊。
陆拾遗只需要稍微那么一脑补,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愉快。
“拾娘,对不起,我不应该误会你的。”顾承锐重新抱住陆拾遗的手指一蹭一蹭地和她道歉兼撒娇。
陆拾遗凉凉地把手指从他暖烘烘的翅膀里抽出来,毫不客气地对准她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又是一弹,“没关系,谁让你现在是一只傻鸟,脑容量就这么点大呢,我原谅你。”
“拾娘……”又一次被爱人叫成傻鸟的顾承锐熟门熟路地拿翅膀捂住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破锣嗓子伤心欲绝地哭唧唧。
贺昌杰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人的。
至少在府城夜夜笙歌,导致精力不济而昏睡在考场上这样的落榜理由,他还是没那个脸面说给在家乡等候自己好消息的一众亲朋好友听的。
事实上,此刻的贺昌杰心里,充满着浓厚的悔恨情绪。
他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一次的乡试对自己有多么重要,为什么还不肯好好重视?为什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跑到花楼里去醉生梦死。
他甚至都不敢想象,家乡的人在知道他落榜以后,会用怎样一种充满着生气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不是眼下已经囊空如洗的话,贺昌杰真想就这么在府城再呆个两三年,直到考中举人再回去。
坐在回乡的马车上,贺昌杰脸上的表情满满的都是颓废的神色。
跟着他一起去府城的小书童,抱着他的书箱小心翼翼地蜷缩在马车的一处角落里,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惹来公子的大发雷霆。
以前的公子再怎么生气,也只是叱骂他两句,现在的公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落榜的缘故,整个人都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一顿毒打。
小书童已经被贺昌杰打怕了,如非必要,根本就不敢凑到他跟前去自讨苦吃。
“沅水县城到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马车夫带着几分沙哑的说话声。
这马车是他们在买了一大堆的干粮以后从府城雇回来的,用光了贺昌杰行囊里的最后一点银两。
按说,他们现在已经穷的叮当响了,很没必要再做这打肿脸来充胖子的行为,但是在贺昌杰看来,因为一时不慎而无奈落榜的他很需要用这样的派头告诉沅水县城的人们,他就算落榜了,也依然是那个沅水县的天之骄子,是所有人都应该膜拜的对象。
曾经的贺昌杰是不懂得什么叫近乡情怯的滋味的,因为他打从一开蒙,就站在了众多同龄人的头顶上,一览众山小。
从小就已经被习惯了被吹捧被推崇的他,压根就没尝试过像现在这样的煎熬滋味。
如果不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越放不开,就越可能让人瞧不起,眼下的他恐怕已经拿宽大的袍袖,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地遮住自己的脸庞,疯也似的跑回家里去了。
贺昌杰在沅水县是个名人。
眼见着他回来的县城居民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和他说话。
贺昌杰强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满脸笑容地与大家寒暄着。
“是是是,这次确实没有发挥好,下次一定努力……”
“对对对,我知道我还年轻……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利而气馁……”
“考考考,我当然会坚持不懈的继续考下去……就算是为了书院的山长和老师们,就算为了我的长辈和族人们,我也要痛定思痛,加倍努力呀!”
从小就学会了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贺昌杰尽情地在大家面前展露他的骄子风采。
而他的表现也让某些因为他落榜而心有疑虑的人们再一次对贺老爷夫妇前段时间在一场婚宴上所说的话产生了认同。
觉得贺昌杰当真如他们所说的一样,只是一时的发挥不好,三年后必定会卷土重来。
贺昌杰这次回乡,其实是满心彷徨和忐忑的。
他很害怕碰到各色各样的异样目光,遭受到各种类似于伤仲永的奚落,可是他唯独没有想到大家对于他落榜归来一事表现的如此淡定。
就好像他不是落榜而是高中归来一样的淡定。
乡亲们的态度让贺昌杰心里真的是说不出的安慰。
他觉得大家必然是因为了解他的真实水平,所以才没有对他这次居然落榜一事表现的如此淡定,因为他们很清楚,他这只是一时的失手,因为他们很清楚,三年后,他定然能头戴举人桂冠,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
这样想着的贺昌杰忍不住再次像从前一样高高挺起了胸脯,原本带着几分黯淡和彷徨的神情也重新变得顾盼自雄起来。
可是这样的得意在来到自己家门口时,又重新变成了焦虑和慌张。
贺老爷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惯子如杀子,是以,在贺昌杰小的时候,他没少用婴儿手臂粗的木棍揍得贺昌杰遍体鳞伤。
贺昌杰为什么一被送进贺氏宗族的家学就玩命读书?
不是他喜欢念书,而是他清楚的知道,只有念书才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念书才能够让他的父亲对他有一丝好脸色,而不是动不动就挥舞着木棍把他打得体无完肤!
贺昌杰站在贺府门口做了好一番的思想准备后,带着鹌鹑一样的小书童叩响了自家因为他考上秀才,才漆了没几年的大门门环。
贺家近些年因为贺昌杰的缘故,在沅水县城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不过终究底蕴不足,不像别的大户人家一样,自有一番富贵风流的气韵。
听到响动过来开门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头儿。
这老头儿与贺昌杰的母亲贺夫人有着七扭八拐的亲戚关系,又没了子女赡养,孤苦伶仃的厉害,贺昌杰在知道后,为了在老师和同窗们以及族人们面前彰显一下自己的美好品德,特意把这老头儿供养在了家里,平日里也就让他做些看门守户的活计,他也做得挺乐活,挺知足的。
这老头儿对贺昌杰那是有着极深的感激之情的。
一看到贺昌杰,他顿时激动坏了。
赶忙笑出一口快没牙的嘴,紧赶慢赶地就要过来拉贺昌杰的手,边拉边用哽咽地声音说:“杰哥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出去,老叔整日整夜的惦记着你,就怕你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
贺昌杰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嫌恶之色,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很是感激地笑容,回握住老头儿的手说:“老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您瞧,这不都好好儿的嘛?”
他自自然然地把手从老头儿青筋毕露的苍老大手里抽了出来。
“对了,老叔,我爹娘弟弟妹妹最近这段时间还好吧?”
没有察觉到他这一小动作的老头儿一边拿手背擦眼泪,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都好,大家都好,就是前些时候,听说你落榜,家里乱了一小阵子。”
一说起落榜的事情,心里就不得劲儿的贺昌杰没那个心思在和老头儿纠缠下去,干脆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直接脚底抹油了。
原本还想和他说上两句少夫人的好,巴望着他能够沉下心来好好跟少夫人过日子的老头儿只能满脸失落地放下了伸向贺昌杰背影的手。
满心失落的他却没有注意到小书童望向他时,那充满着一言难尽和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
贺家的这座宅子是贺昌杰考上秀才以后,县城里的商户特意送来恭贺的礼物之一,贺家人住的都很满意。
贺昌杰也对这座‘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宅子非常喜欢,刚拿到地契的时候,反反复复的不知道从头到尾的逛了多少遍,如今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够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
如果可以的话,贺昌杰真的一点都不敢想去正房见贺老爷,但是身为人子,他无论如何都避不过这一关,因此,哪怕心里再紧张,他依然脚步不停的朝着正房所在的方向走去。
当然,他在走的时候,没忘记一边和路过的下人们打招呼,一边在心里拼命祈祷着自己老娘贺夫人最好也在正房里,这样,如果贺老爷想要对他动手的时候,他也能有个帮腔甚至替他挨打的人。
这样有一下没一下的胡思乱想着,他的目光毫无征兆地定格住了。
只见进了二门不远处的荷花池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倚靠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婀娜背影。
贺昌杰虽然没有见到那女子的容貌,但是,仅凭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和那半截似露还露的玉颈,贺昌杰就已经能够毫不犹豫的断定,对方必然是一个让人垂涎三尺的绝色丽人!
只是这样的漂亮女子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家里呢?
此时已经把老爹老娘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的贺昌杰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了那女子的对面,然后果不其然的瞧见了一张如同出水芙蓉一样的妩媚容颜。
“啊呀呀……啊呀呀……”喉结一阵滑动的贺昌杰望着一脸花容失色的绝色美人,竟是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好半天,他才勉强恢复了理智,重新做出一副风度翩翩地姿态对着美人儿做了一个长揖,然后满脸笑容地问对方究竟是哪家哪户的小姐,今日怎么有空来他们贺府拜访?
边问还边忍不住拿眼往美人儿的肩膀上偷睃。
毕竟,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有姑娘家,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家放只鹦鹉在自己肩膀上站着的。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鹦鹉瞧他的眼神有点……凶?
早在贺昌杰进城以前,就已经收到消息,特特在这儿守株待兔的陆拾遗在听了贺昌杰的话以后,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厌恶无比。
“哪里来的不要脸的登徒子!居然敢跑到我贺家来撒野!”柳眉倒竖的陆拾遗故意在脸上露出一副强忍慌乱的表情,“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抓起刚才喂鱼食的小青花瓷缸对准贺昌杰就是一通狠砸。
顾·小鹦鹉·承锐也在这时候,充作了一把愉悦至极的神队友。
扑棱着翅膀直接啪叽一声撞到贺昌杰脸上就是一通张牙舞爪的狠挠。
不过他还算有分寸,为了不被回过神来的贺昌杰以他那所谓一家之主的身份,强行做成烤鹦鹉,特意放松了一下自己鸟爪子上的力道,没有抓得太深。
免得到时候难以愈合亦或者直接毁容的破坏了他家拾娘的计划。
就在陆拾遗和顾承锐配合默契地抓着贺昌杰狠揍的时候,一个正正巧抱着一大盆衣物从这里过的老妈子惊叫一声,赶忙扔了手里的木盆,紧赶慢赶地冲过来,大声嚷嚷道:“少夫人,手下留情啊!少夫人!这是您的相公啊!这是我们贺家的大少爷啊!”
“什么?你说什么?”老妈子的话让陆拾遗脸上的表情止不住的就是一呆,半晌,她才像是陡然回过神来一般,猛地“呀”了一声,先是一把将自己的小鹦鹉捞回了手中,紧接着扭身跺脚地往更深一进的月亮门里跑。
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回眸偷瞄了下尽管被她揍成了个猪头,但依然痴望着她不放的贺昌杰一眼,然后才又羞又恼地又跺了跺自己的脚,就像是在怨恨自己不争气一般的,急匆匆提着裙摆彻底跑走了。
贺昌杰痴痴地望着她宛若小鹿一样灵动的袅袅背影仓促远去,好半天,才从痴迷中醒过神来,一把抓住老妈子的手臂问:“王妈妈,刚才、刚才你说她是……她是我的谁?”
早已经被陆拾遗连削带打的举动拾掇得服服帖帖的贺府下人王妈妈在听了贺昌杰的这句话后,忍不住用充满敬畏地语气说道:“她还能是谁呀,当然是您才娶过门没多久的妻子,少夫人啊!”
“……我才娶过门没多久的妻子……少夫人……”贺昌杰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重复着,“这样的绝色……这样的绝色……居然会是我贺昌杰的夫人?!这……这可真的是……啊呀呀……这可真的是……啊呀呀……”
贺昌杰望着空荡荡的月亮门,激动地整颗心都变得火热无比起来。
尽管贺昌杰依然对贺老爷充满着惧怕的心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等他归来以后,整个贺家都轰动了。
大家都非常高兴地围在他的身边,对他嘘寒问暖。
没有人对他落榜的事情提出任何的异议,包括他向来信奉‘惯子如杀子’的父亲贺老爷。
贺昌杰对自己的父亲十分了解。
知道他绝不是那种会设身处地为自己儿女着想的长辈。
因此,这里面定然有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缘故在其中。
贺昌杰确实有着一个十分灵光的脑袋瓜。
他很快就把这一系列的变化,归结到了他新娶的那个美人儿身上。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在和大家好生亲香了一阵后,他特地不动声色地坐到了自己母亲身边,套起了贺夫人的话。
现如今的贺夫人对于陆拾遗这个儿媳妇可真的是喜欢的不行。
贺昌杰这么一问,可谓是直接挠到了她的痒痒处。
赶忙眉飞色舞地就是把陆拾遗一顿好夸。
“——当时我们听到你落榜的消息,整个人都蒙了,伤心难过的厉害,也就媳妇,自己心里都不好受了,还一个劲儿的惦记着给你说好话,让我们别怪罪到你头上,说你这次没考好指定有原因!”
贺夫人的语气里充满着感慨的味道。
“昌杰啊昌杰,你上辈子真的是烧高香了,才能碰到一个这样的好媳妇儿!”
“我们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催你回家,你倒好,一封都不惦记着回,”她一边拿美人锤半真半假的捶儿子,一边语带嗔怪地又道:“怎么?现在知道来找我们问你媳妇儿好不好了,哼哼,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了解你这臭小子嘛,指定是刚刚在外头瞧见你媳妇儿的模样了吧?是吧?”
贺昌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毕恭毕敬地给自己母亲作揖,希望她老人家能够大发慈悲帮着说合一二。
“终归儿子和您儿媳妇关系好了,亲近了,您也能早点抱孙子嘛。”贺昌杰腆着脸儿拿过贺夫人手里的美人锤给贺夫人就是一通好捶。
把儿子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享到这福,还是托了自己儿媳妇的福,贺夫人的心,止不住的就有些酸溜溜的,可是再怎么酸,一想到儿媳妇刚进门敬茶时,说的那番话,她的心气又重新变得平复了。
“哎呀,你不说这个我还差点忘了,儿子啊,你知道你这媳妇儿多乖巧吗?她可是刚一进门,就当着一大堆亲朋好友的面,说要和你生一大堆的娃娃给我们老两口抱啊!哎呀呀,你不知道当时大家看我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贺夫人一提起敬茶那天的事情,就忍不住地再次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放心吧,你那媳妇儿是个孝顺的,只要我和她一说,她保管当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的高高兴兴和你做夫妻!”
“那儿子就把一切都拜托给娘亲您了!”心口一片火热的贺昌杰忙不迭扔了手中的美人锤,毕恭毕敬地对着自己的母亲再次作了个长揖。
“放心吧!一切包在为娘身上!”贺夫人大包大揽的对贺昌杰说道。
母子俩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