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麒麟卫的斥候,蔚十三派出的斥候共有五名,几人最先去的是岷独峰。
话说四大家族迁到折多山后,邓家因出身将门,很快便选定了距离稻坝草原与尼玛城距离相当的岷独峰落脚,岷独峰上也只居住着邓家。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岷独峰早就没了最初的荒凉冷清。
邓家的子嗣越来越多,邓家的发展也越来越好,邓家人的宅子在岷独峰上占地越来越广。几人到了之后原是打算直接去找尹尚的,却因邓家占地广宅子多而改变了主意,干脆一路到了几十里的大夏兵军营——毕竟,此次行动的重点是大夏军营,尹尚本人还是其次。
几人到的时候,恰好见腾冲被十几人簇拥着策马离开营地。
深更半夜的,没事谁会骑马离开营地?一看就没什么好事呀!几人当即便决定分头行动,其中三人继续留在大营,负责将大夏兵的粮草和军备库找出来;另外两人则悄悄跟上腾冲,想看看他到底去往何处。
神行军开始行动的时候,留在军营的三人正因没找到粮草和军备暗暗着急,听到动静不由满心欢喜,随腾冲上山的二人也松了口气。
之前这伙人一直不曾说话,两人也不知道腾冲到底要去哪里,看方向是邓府,却并不能肯定。这下好了,腾冲虽半路改道,目的地却说的明白。
二人原本藏的好好的,心下一喜,稍不注意就露了行迹。这也是腾冲原先还没反应过来,等亲卫走后又刻意在原地停留的原因。
麒麟卫二人暗戳戳讨论腾冲是不是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肯定发现了呀!
腾冲的身手虽不及尹尚,与鹰卫相比却是旗鼓相当。但他不确定对方的身份,也不确定对方的人手,身边只带了十几个人,既然已经决定改道,他也专程派亲卫去给尹尚送信了,主动出手不是没事找事吗?
且山下的情势还急着呢!腾冲稍微驻足试探了一番,发现对方根本就没对他动手的意思,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
一众亲卫只以为他担心山下的战事,那是半点都没起疑。
三刻钟后,腾冲一行回到大营,寻找粮草和装备库的三人也退了出来——大夏军营一乱,刚好给三人提供了便利。若非三人身上带的装备不够,没准会立即就将对方的粮草付之一炬也不一定。
但装备不够就是不够,三人也没办法,估摸着腾冲很快就会回来,只能惋惜的离开,转身给蔚十三传信。
尹尚同样听到动静,他原本就没睡意,听到动静后就更加没有睡意了。对于腾冲的选择也有所猜测,当即就遣人下山探听消息,自己则重新煮了壶水开始沏茶。
小半刻钟后,玉树来禀,“王爷,邓家主过来了。”
尹尚分茶的动作不停,淡淡道:“请进来吧。”邓友昌会过来他并不意外。
二人之间虽有合作,却不到生死相交的地步。邓家本就是折多山的土霸王,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神行军来势汹汹,再加上达瓦和古曲等人一直没有消息,千人小队的境况看起来不妙,邓友昌能坐得住就怪了。
“深夜求见,可打扰了王爷休息?”室内茶香弥漫,邓友昌明知故问,才刚进门就朝尹尚抱拳行了一礼,末了抬头,似乎这才发现对方正在烹茶,笑容不改道:“王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在下佩服!”
“邓家主客气了。”尹尚一笑,斟了杯茶推到对面,抬手淡淡道:“邓家主请坐吧。”
邓友昌从善如流,撩袍坐下后先端着茶浅啜了口,这才道:“这茶像是泊宜郡产的,在下以往喝的时候觉得不过尔尔,经王爷之手,这口感似乎不一样了。”
“那是好了还是坏了?”尹尚半垂着眸子吹着杯面的浮沫,面上神色再从容不过。
“当然是好了。王爷茶艺精湛,不知可有诀窍不吝传授?”邓友昌笑容恳切。
邓家的野心虽然不小,主要还是经商。
这茶如今还没上市,却已有几款在达官贵人中打响了名头。涉及到利益,邓友昌自然早瞄上了。打听之下却发现产地在泊宜郡,且茶园的面积和茶坊的规模还不小。
而泊宜郡是肃南王府的地盘,寻常人要在泊宜郡置办茶园,怎么可能避的开肃南王府?细想之下,没准还与镇国将军府也有关系也不一定,要不西北商行和西北镖局的人何以频繁出入?
邓松是邓友昌的亲儿子,宝贝儿子死后,邓友昌对肃南王府和镇国将军府恨之入骨,是以,这茶便是再好,他也不会说半个好字。
但茶是尹尚沏的,他敢说不好?
在邓友昌看来,邓家才刚起步,距离真正的壮大还差得远。眼下尹卓与秦家已经栽了,邓家与肃南王府并镇国将军府、甚至姜泽皆是有仇,唯一能依仗的只有尹尚。二人本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心里就算再如何着急,也不能将邓家给作死了。
尹尚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邓家主果真是爱茶之人,既是同道中人,说传授就过了,交流一二倒是无妨。”
“王爷说的是,那在下便洗耳恭听了。”邓友昌面上的笑容更真挚了些。
尹尚颔首,先是端起茶几上的碧玉茶盏轻嗅了一下,继而转动着杯子道:“《水经》言水为茶之母,这话本王极为赞同。这饮茶吧,茶叶好不好、到底什么品级尚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用什么水;其次火候,再是器,再是炭。”
说着看向邓友昌,面色平静道:“倘十分茶用十分水,火候得当再辅以好炭良器,自然是相得益彰。但若是十分茶用七分水,那这十分茶则变成了七分。若再欠缺火候,亦或器具不当,则七分都保不住。”
邓家没落魄前是将门,本来就没什么底蕴,落魄后变成商户,邓友昌一颗红星向着权利,哪里有时间修身养性?自然就更没什么底蕴可言。
他在外行走时常附庸风雅,但正儿八经的听人说如何烹茶却还是第一次。水为茶之母这话他当然听过,但要让他讲讲出处,明白《水经》是什么玩意,邓友昌哪里知道?
但不知道不能说出来呀,就是装装样子,也得将面子给绷住了。
闻言连忙点头,“王爷一席话令在下茅塞顿开,不过……”说着顿住,微微拧眉道:“在下以往听人说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不知王爷怎么看?”
尹尚闻言唇角勾起,“邓家主问的好。”他将杯子放下,茶杯接触到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直言道:“这话本并不算错,但本王却有不同见解。”
“愿闻其详。”
“这么说吧,邓家主,倘你有十分的水,有十分的器,却只有五分的火候,那你说这茶还能不能喝?铜铞能煮水,铁锅能煮水、粗陶瓦罐亦能煮水,甚至粗陶瓦罐煮出来的水并不比铜铞差。”
说着推了推面前的碧玉茶盏,又道“碧玉茶盏能盛茶,瓷杯能盛茶、粗陶土碗能盛茶、甚至竹筒木碗也能盛茶。是以,本王觉得,只要能将这水煮开,用什么器具并无妨碍,邓家主以为如何?”
“倒还真是这么个理。”邓友昌还真听进去了,细细咀嚼了一番道:“王爷这话让在下想起邓家早年的经历,二十年前邓家还用不起玉杯,用玉杯也是近几年的事。若再追溯的久些,邓家刚迁到折多山的时候,没准用的是粗陶木碗也不一定。”
毕竟那时候荣昌才刚灭国,四大家族迁到折多山之前,都是被洗劫过的。只那时候还没有他,老祖宗也不可能把喝什么茶用什么杯盏都记录进去。
但他可以想象呀,末了主动给尹尚斟了杯茶,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捻须笑道:“可见只要水火恰如其分,想沏出一壶好茶并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器具,所谓的好,不过为了锦上添花,便是没有,这茶还得照喝。”
“邓家主大才。”尹尚赞了句,微微道:“邓家主的来意本王清楚,山下的情况本王暂不清楚,但四驸马已经去处理了。若将本王麾下的将士比作茶,这茶至少有七分。
而折多山的有利地形,则正是这水。倘神行军有本事喝到这杯茶,何需等到今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邓友昌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笑道:“如此,王爷便是这掌握火候之人了?”兵好不好,在战场上是否强悍取决于统兵之人,尹尚不亲自上战场,兵权却在他手里。正如茶落到谁手里,端看烹茶之人是否精于此道,是否擅长用水善于掌握火候一样。
邓友昌小小拍了个马屁,刚好说到尹尚的心坎上。但这话他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搁下茶杯轻笑道:“邓家主是聪明人,本王也不打马虎眼,神行军之所以如此行事,当是与蔚家军有关。”
“王爷的意思……”邓友昌眸光微微一闪,他最担心的,不正是被蔚家军抄了后路吗?
神行军他倒不怕,折多山的地形不是吹的。得益于邓家老祖宗慧眼,选了岷独峰这么块风水宝地,便是神行军真攻上来了,依照邓家与尹尚如今的关系,尹尚断不会单独撇下邓家自己逃命,到时候完全可以一同撤往尼玛城。
当然了,折多山这方圆几百里,除了在地理位置上能占优势,其他的比之山下那是多有不及,在四家刚迁到这多山的几十年里,甚至说鸟不拉屎都不为过。
折多山真正发展起来,是在凌家那一家子古板固执的穷酸腐儒灭门之后。因此邓友昌对折多山并无太多留恋。再说邓家以往是什么身份,住的是豪宅广厦,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他还想重振家族,带着族人重新回到繁华之地呢。
可他怕蔚家军啊,一则邓家与镇国将军府是真的有仇,二则尹尚派兵袭击蔚家军后路的事情已经曝露,蔚家军完全可以原路再杀回来!岷独峰所在的位置,与居高临下俯瞰稻坝草原不同,沿着山巅过来,是可以直接将他们的后路全堵死的!
他现在很不放心,蔚家军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动作,但达瓦等人和千人小队没有音讯是事实,若蔚家军只派少量兵马还好说,折多山沿线绵长,几乎四面都是山林,唯一的缺口就是稻坝草原,到时候想怎么躲都行。
怕就怕蔚家军大规模进军,到时候要怎么逃?邓家的根基百年前就被毁了一次,他殚精竭虑才有了如今的格局,难不成又要毁于一旦?但有些话不能与尹尚只说,因此别看他喝茶喝的舒爽,面上还乐呵呵的,实则心上早就爬满了蚂蚁。
尹尚心里同样着急,却不能在邓友昌面前表现出来——这人还须得拉拢稳住,怎么能掉了逼格?闻言八风不动的又往铜铞里添了勺水,淡淡道:“邓家主不必忧心,此事本王早有决断。”
“哦?”邓友昌双眼一亮,微微倾身道:“在下愚笨,还请王爷不吝赐教。”说完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若蔚家军真的来了,尹尚会怎么做。
尹尚微微勾唇,“说赐教就见外了,本王心知邓家不易,深夜烹茶,正是为了与邓家主告别。”
“王爷!”邓友昌面色一变,“王爷莫不是当我邓家乃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鼠辈?我邓某人既然为王爷马首是瞻,自然要最大限度的保全王爷安危,哪有趋利避害来了,让王爷单独离开的道理!还是王爷以为在下夤夜到访,是为了赶王爷离开?”
若尹尚半个月前说走邓友昌绝对鼓掌欢送,但现在么……尹尚已经把事情做绝,难道是想让邓家收拾烂摊子?再说蔚家军对邓家的仇恨,又不是单纯看尹尚在不在的。
尹尚在,这仇恨在,尹尚不在,这仇恨同样在。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弭,有尹尚的人在,邓家反倒能轻松一些。邓友昌面上愤慨,一副你瞧不起我侮辱了我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已经开始骂娘。
尹尚闻言心里发苦,特么的,他也不愿意这么做啊!这话说的好听是智慧,是避其锋芒,说白了就是打不过要跑,要当逃兵!想起前些日子被追得满山乱蹿的经历,尹尚觉得后背上已经好全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这就是耻辱啊!
可蔚家军若是真的来了,他抵挡不住,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让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跟对方的刀剑亲密接触吧?他当然不会认为邓友昌会赶他走,一来邓友昌没这个胆子,二来邓友昌不蠢,这与他的利益不符。
但他还不想与姓邓的拆伙,因此话总要说得漂亮些,素来淡薄平静的面容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正色,语重心长道:“邓家主为人本王自然清楚,却正因清楚,本王不能连累了邓家主。”
邓友昌闻言待要说话,尹尚微微抬了抬手,掷地有声道:“邓家主放心,若蔚家军此番真派兵攻打折多山,所作所为只能是为了本王,与邓家并不相干。”
这话可就违心了,就连尹尚自己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不由的半垂下眸子,摩挲了下手中的杯壁,复又抬起头道:“邓家主是否觉得本王这话不尽其实?”
“怎么可能呢。”邓友昌当然不能承认,即便他心里怄得要死,恨不得踹对面这人模人样的王八羔子几脚,嘴上却不能说出来。尹尚的性子本就说一不二,他想走邓家拦不住,说出来有什么用?说罢已经开始思考尹尚真走了,他该如何应对。
尹尚也不管他是否口是心非,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人没资格介意,“那本王便当邓家主认同了,你这么想也是对的。若蔚池有心报复邓家,绝不会等到今日。
再则,蔚家军与旁的军队不同,折多山毕竟是启泰领土,肆意屠杀百姓的事情,本王相信蔚家军还做不出来。”一面说着,一面留意着邓友昌的脸色,见他面色稍缓,复又道:“不过,也说不准蔚家军是否会耍阴招就是了。”
这便是尹尚驭人的高明之处了,即便他口是心非,也要说得有十分真切,将利弊全都陈述清楚。果然,邓友昌闻言面色又是一变,但对尹尚要丢下邓家跑路的怨气却消散了些。
“邓家主若不放心,眼下时间还来得及,本王建议邓家主先将家人全都转移到安全之处,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邓家祖上是将门,能选择岷独峰在此扎根百年,要说没有后路,山上的乌鸦都不会信,因此尹尚这话说得极为直接。
邓友昌也不意外,闻言微微点头,却是沉吟了一瞬,“王爷的意思在下明白了。”之所以沉吟,是不想让尹尚觉得邓家随意就能搓扁揉圆,好歹是个家族,总是有些底气的。
末了心下一动,又道:“要不王爷与在下一起?”相互试探就试探呗,既然尹尚都这么直接了,他也不介意口头上敞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