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舜臣连续十几日每天都站在海边,他眼睁睁看着海水逐渐退去,连往日需要划船半个时辰才能到达的礁石都露了出来。
无数的鱼搁浅在浅滩上,要是平时一定会吸引很多渔民来捡,但现在方圆五百里,一个人都没有。
由太后签发,秦大帅亲自负责的撤退,囊括了从海岸线向里整整五百里的范围。
就连那些抢夺了大秦城市的日照人,秦政也让人制作了宣传册子射入城中。
不过,他用的全是秦文。
即便是相信秦军的宣传,愿意放弃占领的城市向内陆转移,能看懂那册子的人,也不会超过一成。
“萧大使,秦大帅有令,您要是再不离开海岸线,他就要派兵来拿你了!”槐树走到他身边,说道。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还站着两个士兵,认真活动着手腕。
“好,走吧。”萧舜臣眨了眨被海风吹得干涩的眼睛,佝偻的肩膀走下土丘。
骑到了马上,他还是没忍住,抬手指向海边,划了一个很大的半圆:“那些修在入海口的水利工程真的全都不要了吗?”
士兵们没说话,毕竟也不懂。
槐树也回头看了一眼,表情有点肉疼,但还是坚持给了萧舜臣的马屁股一鞭:“大使,太后说了,这次海啸非同寻常。
工程没了,咱能再修。人要是没了,修都修不了!”
“三千万两银子呢!”萧舜臣抓着马缰,瞪大了眼睛,“十年,我们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再修,那还得十年!
说不定没那么可怕呢!
当年中原道大洪水,我们不是也靠这双手渡过去了吗?”
“大使!那年大洪水靠的可不是几双手,靠的是成千上万的人命!
且不说海比河大得多,威力也肯定大得多。就算威力只同那年大洪水相当。
十六卫可都在东南西北打着仗,您不会是觉得仅仅靠河兵和沿海的百姓就能守住那些工程吧。”
槐树无奈的反对,顺便跟在后面猛抽马屁股替他加速。
他加入都水监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很了解他的长官。
这人治水治魔障了。
眼睛里没有天也没有人,只有水。
他的专业技能确实是很强,但做官……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槐树目前的官阶是都水监秘书丞,说是萧舜臣的僚属,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已经在行使下一任都水监大使的权力了。
这沿途五百里的河工全被他做主撤进了内陆,剩下个死硬的萧舜臣,非要到海边去看看。
嗨,自己也就是心软……也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治河治江已经十年了,花费了一亿多的银子,这海啸一来就要摧毁五分之一的工程,谁能不心疼。
可这海退得太多了。
他跟水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从来没看过这样的。
众人跑了一阵。
忽然,槐树胯下的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没等他抽屁股,速度就猛地加快了一倍。
只是那脚步却像是喝醉了酒一样,七拐八拐,差点把人甩飞出去。
槐树立刻趴在了马背上,扭头大喊:“萧大使,趴下,海啸来了!”
萧舜臣却没理他。
他一只手死死缠着缰绳,身体被剧烈甩向右边,脑袋却拼了命的向左伸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萧舜臣!”槐树生气了。
萧舜臣猛地一回头,伸手指向他的左侧。槐树条件反射的看过去,然后也不自觉的猛然坐直了身子。
原本在他们左边有一个封闭的小湖。
此刻那水就像是有人在下面猛吸一样,飞快打着旋涡下降。
就两人交换眼神的功夫,直接露出了湖底巨大的裂口。
“完了,海水会倒灌进来的。”萧舜臣惊恐而又无助的吼了一声,从飞驰的马背上翻滚下去,竟然想要用手捧着泥土去堵那裂开的沟壑。
槐树也连忙勒住马跳了下去:“你疯了吗?这里距离海边已经有五十里,它要是能倒灌到这里来,还像什么话!”
萧舜臣甩开槐树的手,踉踉跄跄往湖里蹿去,槐树没拉住,也跟着他往里面跑。
来接他们的士兵掉头回来,看见两人趴在那裂痕附近,侧着耳朵靠在地面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然后两人一起跳了起来,如同疯了一般,撒丫子狂奔而上。
“快跑!”槐树直接喊破音了。
萧舜臣也手忙脚乱的跃上了马背。
两个士兵赶忙跟着他们扭头就跑,刚刚离开就感到身后地动山摇,有如万军袭来的声音。
四人皆往后看,只见一道水柱从刚才那道裂缝中喷射而出,眨眼之间便从水柱扩成了水幕,接着以万钧之力将那道地缝撑裂开去,裂纹瞬间蔓延到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大地直接被切成两半。
槐树觉得自己浑身都软了,幸好他们没有沿着开裂的方向跑。
腾起的水柱冲了十几丈后才失去力量坠落下来,重重砸在草木山石上面,将三四人合抱的大树拦腰打倒,将车轮大的山石推出数丈。
槐树他们都跑出去一千多步,还是被那些飞溅的水珠打得全是透湿。
最可怕的是,这滔天的水幕只是前菜。
后面紧跟着,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就连大地山川都晃动了起来。
在那天地变色的一瞬间,槐树是真心感觉到了人类的渺小。
他们花再多时间,再多人力物力建起来的东西,在这种力量面前,能坚持多久?
恐怕也就那么一刻钟。
人真的能跟天斗吗?
但若是人无力与天斗,那人便只能什么都不做,乖乖等死吗?
胯下的马儿为了求生,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槐树甚至没法抬头。
他们相互之间也交流不了,他都不知道萧舜臣到底跟没跟上来。
他只知道,如果在距离海岸五十里的地方都有这种程度,那海边没有什么能够幸免,不仅仅是那些水利工程,甚至还有余杭道最大,最繁荣,最悠久的余杭城。
余杭城已经成为了地狱。
高达四五十丈的海浪伴随着剧烈的风和咆哮的雨,直接越过城墙扣进了城里。
屋舍被打碎,一切富裕与贫穷,高贵与低贱,光荣与卑劣都成了这一锅汤里的食材,这些建筑几千年来形成的高低贵贱,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里,就全部被抹平了。
剩下的主菜是三十万多和人。
自从秦政将计就计将余杭百姓向徽山迁徙后,余杭城就成了和人最大的聚集地。
就连谦和手下的几个将军都驻扎在杭城,此刻滔天的海浪一来,他们就如同被连窝端的蚂蚁窝,一个也没有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