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子时,接替程舒的士兵就到了。
只有三百人,清一色的老兵,领头的校尉按家族辈分是程舒的叔爷爷,年纪比程家老七老八要大,但比武平侯家的兄弟要小。
到这个年纪都只是校尉的话,说明天赋一般,在程家也是十分偏远的旁系,以至于受到的照顾很少。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现在来接替意味着什么,程舒带着第一批人从城墙上撤下来,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冲他点了点头。
那人原本严肃的在往城墙上跑,忽然意识到对面跑下来的是程舒,那张石头一般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但只是一瞬,两人便擦肩而过。
程舒甚至来不及记住这位叔爷爷的脸,过了今夜,他便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程舒刚来的时候还会觉得痛苦,现在对于生死,她已经习以为常。
所有的牺牲都不过是投入仇恨之火中的柴火,今日这位叔爷爷的鲜血洒在疏勒城头,明日他们就一定会攻破圣光帝国的战阵,用他们的血来祭奠袍泽。
平泰十四年春,圣光帝国强攻三日,攻陷大秦西域重镇疏勒城。
西域军与远征军退守阖田。
圣光帝国联军完全没有休整,继续前进,直奔阖田。
半个月后,阖田失陷。
远征军和西域军分别带着部分阖田人退守天山脚下的姑墨和蒲梨。
圣光帝国联军紧追不舍。
西域军和远征军又分别退入了昌吉和蒲类城。
短短半年,大秦失去了包括远征军驻地在内,超过三千里的土地。
整个西域人心惶惶,就连西域军和远征军内部都出现了骚动。
“没办法,战略性撤退是最容易弄假成真的战术,我们现在必须打一场了。”程安稷五指合十,搁在翘起的二郎腿上。
“但是目前敌军还没有出现劣势……”程安社皱着眉头,拨动沙盘上的旗帜,“如果正面迎战,却打败了……情况可比现在严重。”
“所以必须胜!”程安稷斩钉截铁。
程安社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道理谁不懂,按照原定计划,咱们在阖田就要守一个月。但他们好像完全不需要补给,打下疏勒之后,一路西进,连扎营的时间都不需要。
阖田没能拖住人家,分兵姑墨和蒲梨两城想要利用分兵来减弱他们的势头,结果也没有成功。
我本来想着退到大石寨和玉川城时,至少也是半年之后,那时候敌人锋锐必然钝迟,金刚从长安搬的救兵该到了。
大石寨和玉川城成犄角之势,有山岳相隔,易守难攻,背后就是长城门户,意义重大,又容易获得补给,是挫败敌军最好的地方。
可是万万没想到,我们退到昌吉的时间比预想快了足足一倍。”
程安稷一边听哥哥说,一边盯着沙盘。
程安社说完之后,他也没有发表看法,而是起身走到了门口:“哥,我是什么时候来的西域?”
程安社被问得措手不及,下意识的回忆:“十五…还是十四吧。”
“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长安人。”程安稷笑起来,“严格来说,咱俩也算不上是长安人吧。”
程安社警惕起来:“你想干嘛?”
程安稷都没理他,顺着自己的节奏:“我听说三哥战死在南洋了。我都没见过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羡慕他。要是像叔叔那样回到长安,像个寻常的老头一样死在床上,我反而要难过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程安社一巴掌拍在沙盘边缘,“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远征军的都督,手下有七万将士呢!”
“哥,没搞清楚状况的是你。”程安稷转身过来,“你以为我们是在打一场能赢的仗吗?”
“你什么意思?”
“长安那些事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什么?”
“天道有亏,圣祖爷揭棺而起,想要带领大秦对抗天道。”
“听过,那又如何?”
程安稷哈哈大笑:“咱们对抗的不是什么圣光帝国,不是什么大罗——是老天爷!
这本就不能以寻常的作战方法对待。
将军也好,士兵也好,我们要做的不是运筹帷幄,谋求胜利。
对方的目标是将我们每一个人都杀掉,不存在妥协,也不存在停止。
我们没办法将他们打怕,而只能杀死他们,这是不死不休的战斗。
哥,想要提振士气还有个办法,你知道要用什么。”
程安社没说话。
程安稷剑眉蹙起,唇角微勾:“是敌人的鲜血!你带着西域军和远征军的步兵继续后撤,尽快把大石寨和玉川城的防线布置好,金刚的炮应该快到了。
那两座城配上一万门炮,至少能杀掉三十万人。
所有的骑兵都留给我,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布置好防线,我都会在这里,用他们的鲜血浇灌这片戈壁,不死不休。”
程安社张了张嘴,竟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良久,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威慑就够了,也用不着非要不死不休。”
程安稷惊喜的看向他哥:“你同意啦?”
程安社头疼的摆了摆手:“你也是都督,我们职级相同,我凭什么管你!”
程安稷笑了笑,大步走出门去。
程舒坐在一棵胡杨树下擦着横刀,她们退到昌吉城的人数太多,不可能所有人都住进城里。
她虽然是程家大小姐,也没有优待,按照校尉的等级,乖乖待在城外面。
相对而言,技术人员曹韫和楚宁住的地方就要比她好得多,三人各自忙各自的,明明在一个军中,却自从疏勒夜战后就没在见过面。
“骑兵校尉立刻进城去,八爷在校场等你们!”程安稷的亲兵骑着马从城里奔出来,一路大声喊着。
程舒连忙把横刀放到一边跳起来:“本部是骑兵,但也有步兵的怎么办?”
“哪会有那样的校,胡说……”那人扭头欲骂,发现喊话的是程舒,表情一下子就柔和了,“哦,大小姐啊!这个八爷没说,咱们军里只有您这一个校步骑皆有,要不你自己进城去问问?”
程舒也认出了这人,论辈分她要叫声族叔。谁都认识她,这大概也是她在军中唯一能得到的优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