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中心的总镇府,一片白素,众人围着漆黑的棺木恸哭。
历事三朝,先帝挚友,本朝最后一位传统意义上的丞相许墨林,安静的躺在棺木中,他总算是可以永远远离他不擅长的那些纷争了。
辽东三镇的三位府正,加上七七八八的各州州牧,工程总管,镇将,部族首领,足足一百多号人聚在总镇府的外面。
许墨林没有儿子,但主动跪在中堂,替他守孝点灯,执孝子礼的人却不少。
“皇上驾到!”
众人纷纷回头,让出一条通向棺材的路来。
小皇帝一进城,便直奔灵堂,连口水都没喝,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垂眸看向许墨林,眼泪再一次没忍住流了出来。
“他怎么变得这么瘦了啊!”
小皇帝几乎都不敢认,棺材里这个皮包骨头如干柴棍一样的老头,是曾经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意气风发的太傅?
披麻戴孝的人中站起一位长者,微微拱手:“臣乃辽东上镇府正兼营州牧山海,许大夫自总镇辽东三镇,殚精竭虑,夙兴夜寐。都是臣等无能,不能替大夫分忧……”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周围那些人也跟着恸哭起来。
“皇上!”人群中又匍匐着爬出一个人,他是许墨林本家侄子,也是一直侍奉在他身边的书童。
他砰砰叩首:“皇上诏书传至柳城,伯父已经不知人事,否则他一定会等着您……等着见皇上您最后一面的!”
小皇帝只觉得耳朵嗡嗡的,他尽力稳住自己,抬手示意那人不要再叩了:“许大夫最后可有话留给朕?”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情更加哀伤。
山海再次拱手,一字一顿:“臣愚钝一生,却也赤诚一生。
只望达成先帝海清河晏,大秦永固之愿,终未成之,天不假年。
幸得圣主,与天一战,威哉雄哉,诸君共勉。
此乃许大夫不知人事前说的最后一段话,在场同僚半数在场,大家都听到的。”
小皇帝捂住眼睛,频频点头 泪水却如开了闸一样。
诚然,许大夫不是一个合格的帝师,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丞相,但他对先帝的感情,对自己的保护,对大秦的忠诚,都从不掺假。
他也不算是政治的失败者,如果他愿意留在长安,太后会给他应有的尊荣,他依旧可以锦帽貂裘,安享晚年。
可他偏偏选择了做文臣的表率,带着一腔孤勇接替了辽东这块苦寒地。
并且真心实意的开垦这片土地,恩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无论奚人还是突厥人,无论秦人还是东胡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柳城,聚集在总镇府外面,不就是因为许墨林爱他们吗?
在长安,他只是个泥塑丞相;在辽东,他是恩泽一方的许父。
消息传回到了长安。
也令很多人心情震荡。
岳庭渊是第一个知道的,他接到这个消息,愣怔了好一会儿。
时间长到赢婉儿都觉得不太对:“庭渊,可是有什么大事?”
“嗯,算是大事吧。”岳应渊将信叠好,迅速爬起来穿衣服,“辽东的消息,许大夫病故。我要马上去明政殿,这几日怕是都不能回家了。”
“许大夫?”赢婉儿也惊得坐了起来,“他才刚过六旬啊。”
岳庭渊拿腰带的手顿了顿,回头指了指自己额边头发:“我明年才入不惑,便已是半头白发,六旬……哈,倒也真是磨人。”
赢婉儿忽然就被巨大的悲痛击中了,她从床上跳下来,轻轻搂住岳庭渊。
“他与我本无旧谊,说起来当年还分属两派,可刚才我甚至恍惚觉得我失失去了一位至交旧友。”岳庭渊缓缓说道。
“都是为了大秦,可真的做到那个位置上,才知道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多么艰难。
就好像是驾着一艘小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航行,一旦出错,便要让这一船人落入万劫不复。
婉儿,我甚至有点理解许大夫不娶妻,不生子的原因了……此身许国,何以许君啊。”
赢婉儿松开了手,她接过了他的腰带,眉目间晕染了坚毅:“我手下的店面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银子都用来建女子学堂。
如今女子为国效力之门,已经被皇上叩开。我已经与宗室和长安勋贵中的妇人们都说好了,我们不会做命运的奴仆,我们会跟你们一样战斗。
此身许国,便是许君,舟儿他们会为我们赶到自豪的。”
岳庭渊举起双手,任由她系好腰带,转身亲吻她,然后大步流星走出了自家府邸。
很快,帝国最重要的那些官员们齐聚昭德殿。
许墨林病故的消息像是滴进油锅的水。
大秦最高法官,大理寺卿高无咎当场就哭得晕了过去。
其他重臣如梁买,马季,元槐,肖三铁,韩金堂等无论老幼,无论跟没跟许墨林共事过,也都感到了悲伤。
许墨林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个丞相,他虽然没有追逐新时代的能力,却做了一个旧时代臣子能做的一切。
程凉和沈宽被喊起来的时候,岳庭渊他们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
他亲自来汇报:“臣等商议,许大夫应以太傅三公之礼下葬,谥号文忠。只有一点还没有确定。
许大夫乃先帝挚友,按例可以随葬昭陵,而辽东三镇的官员们又联名希望他能留在辽东,以供辽东百姓祭祀。
臣等不能决断,只好上报两位太后。”
程凉还没回过神来。
许墨林比原主也就大个五六岁,她们现在还在貌美如花,他怎么就没了啊!
好吧,就算是穿越者的灵魂停滞了这具身体的成长,那也太快了吧!
自家六哥跟他同岁,现在还精力无限,一顿能吃半头猪呢!
沈宽更是不敢相信,甚至忍不住低头去算日子,她们一朝穿越,到现在竟然已经十四年,翻过年坎就是十五年了。
程凉回忆起许墨林的点点滴滴,深深感到人生的际遇复杂难料。
他做地方官时被先帝赏识拔擢,成为长安新贵,先帝驾崩后,任三大辅臣之首,可谓做官做到了极致。
可权力的巅峰,偏偏是理想的低谷,若不是自己和阿宽到来,大概率他这一辈子都会陷于跟程家的党争。
文武不合,家国不宁,与理想背道而驰,却又无能为力。
离开长安去辽东,看似被放逐,却又成就了他圣贤许公之名。
可从头到尾,他其实并没有改变过。
“平民之家尚知道尊师,许公做过天子太傅,算得上皇上之师,他又没有子嗣,就让皇上执子侄礼,由他来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