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川已经一个月没有见着阳光了。
他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地窖里,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旁边那个面容可怖的男人说话,虽然那人从来不回答他。
这间地窖上面是朋来居的马厩,每天都有味道感人的东西落下来.
即便是呆了一个月,唐新川也觉得难以忍受,但那人就像是感觉不到一样,即便那些粪渣子落在他的干粮上,他也能视而不见的吃下去。
每隔十天,朋来居的少东家会下来看看他们,给旁边那怪人换些水和粮食,带些外面的消息进来,唐新川就靠这个数日子。
昨日少东家进来,说是朝廷已经下了旨意——今日放榜。
“我觉得这次我一定能中,名次或许是在二甲末或是三甲甲首。到时候我便求太后,让我外放个县令,无论多么苦穷之地,我都愿意去。”
“我跟你说,我见过太后。那日便是我检举了舞弊之事,两位太后看上去都很年轻,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剑拔弩张,我看她们相互之间反倒甚是友爱。我觉得吧,程家满门忠烈,对大秦忠心耿耿,程太后也是一心想让天下太平的。实在是不明白那些大臣和先帝们在害怕什么……”
唐新川第一次发现那个怪人扭头看向了自己。
他一愣,刚想热情的笑一下,便听见地窖的小门被“哗”一声打开,朋来居的少东家提着一盏灯笼,欣喜的钻了进来:“恭喜唐公子,高中二甲二十三名!”
唐新川整个人呆住了,好几息后,才砰的蹦起来:“我中了——诶哟!”
地窖低矮,脑袋结结实实撞在顶上,瞬间起了个大包。但他浑然不觉,连滚带爬冲到门口,一把揪住少东家的衣袖:“我中了,我中了!多谢东家救命之恩,唐某将来任了官,定然涌泉相报!”
“哈哈哈,用不着,用不着。”少东家笑呵呵的扶着他往外走,“我们家世世代代就经营这家朋来居,本分做买卖,用不着什么官儿报答。你若是真的感激咱们,将来就好好做官,做个好官、清官,别白遭这一档子罪。”
“是了,是了!”唐新川脑子嗡嗡的,翻来覆去只会说那几句车轱辘话。
他一路被少东家拽到地道口儿上,听见上面有人喊他。
“新川兄,你中了!”
唐新川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们呢?”
“中了十三个,陆兄弟是今科状元!”
他脑子“轰”一下炸开,双膝一软跪倒在那一束射进地道的天光之中:“感谢老天爷,感谢太后,感谢列祖列宗……”
少东家站在地道里看着他们上下喊话,一派欢喜,也抹了抹眼睛,咧嘴微笑。他转身钻进地道,很快回到了地窖里。
角落里的怪人抬眼看他,他又觉得有点想哭。
“今日放榜,燕山、关外、海越三道中了十三人,他们当中多的考了八九次,少的也考了两三次,这回终于是得偿所愿了。太后也抓着了卖试题的人,是杨家的外甥和宫里的太监,等会儿就要在菜市口砍头。天下太平了……萧大人,您还是不愿意回家去吗?”
怪人闭上了眼睛,一颗眼泪顺着脸上狰狞的伤口滑落得无影无踪。
唐新川被兄弟们簇拥着回到朋来居客房,重新洗了澡,刮了胡子,理了发,换了身新衣服,喜气洋洋的坐在屋里等着去面圣。
陆倾作为状元,只回来跟他见了一面,就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各种人马给缠住了。
他们还不敢放肆的庆祝,只能吃些瓜果来控制心情。
过了子时,便有礼部的官员挨个来传唤人,让他们都在朱雀门前排队等候。陆倾作为状元,站在首位;他后面的榜眼、探花,分别是东山人崔俨和余临人袁可叹;再后面是二甲五十人和三甲三百人。
一共二百五十三名进士昂首挺胸站在寒夜星辰之下,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就将成为大秦新的脊梁或者新的蛀虫。
程振武从贡院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古大雕也暂时还没离职。
两人一左一右带着飞奔二部的禁军立在朱雀门通向昭德殿的通道上,每个禁军军士都挺胸凹肚,腰悬佩刀,钉子似的扎在两侧。
无论是陆倾还是唐新川或者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庄重起来,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落了一块铁下去,他们在靠近这个帝国的权力,他们也在靠近读圣贤书的责任。
礼部侍郎卢慎走到殿前,朗声道:“新科进士觐见,开昭德殿!”
两扇大门呀呀的被推开,许墨林和孙启分别带着十几个四品以上的高官站在廊柱两侧,中间最显眼的一大块地方空着,静候着这批帝国新贵。
卢慎跨过门槛,走到太后和皇上座椅正前方,又大声道:“一甲三人入殿跪拜!”
陆倾挺了挺胸,昂首阔步走到卢慎身边,先拱手行文人礼,再撩起袍子,直挺挺跪在地上,双手交叠举过头顶,拜下来与肩膀平齐,行臣礼:“微臣陆倾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圣母太后圣安;恭请贤宁太后圣安。”
沈宽暗戳戳的捅了捅程凉:“这状元小哥很帅啊。”
呵——
就知道这货愿意四点钟起床绝不是因为什么皇家威仪和礼仪规范,她完全就是因为没有亲身体验过,好奇且想要来看热闹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过了,下一回用牛车拖她,她也不会再来。
不过……
程凉认真打量了一下陆倾,这小子确实是挺帅,而且看起来还挺年轻,不知道婚配了没有,如果合适的话,招他做个驸马也不是不行啊。
她俩开小差的时候,二甲和三甲的进士也进来跪下了。
程凉只好停止打望,认真履行太后的职责。
“都平身吧。哀家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诸位寒窗十年,求的是功名;朝廷三年取士,要的是人才。你们将来无论是留在长安还是抚绥地方,都记住今日哀家说的话。
把百姓放在心里,把天理放在心里,把大秦律放在心里,这功也好,名也好,自然就有了。不把这三样放在心里的,功也好,名也好,瞒得过人,瞒不过天,常在河边走,脚底就干净不了,迟早得被人揪着尾巴。
哀家和皇上都喜欢能做实事的人。什么是实事儿?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愧是宋朝大儒的话,又有风骨又有内涵,在这晃晃金殿上说出来,更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刚刚站起来的进士们,劈里啪啦又跪下去几十人,皆激动得浑身颤抖、五脏沸腾,情不自禁的跟着高呼:“臣等受教!”
其他反应慢的顾不上骂娘,也劈里啪啦往下跪,混进山呼万岁的队伍当中。
程凉看得真切,跟唐新川和陆倾就是带头的那波人。
饮冰十年,不凉热血,就凭这份心性,就是难能可贵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