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文兴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是个举人出身的书吏,在汴州下面的隆庆县干了二十一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县令。
历朝历代的官场规矩,七品一个坎,四品一个坎。
七品以下还有长史、县丞·、县尉和六个曹长,那些职务都跟书吏没什么关系,多为一县之中有名望的人家或州上准备着要拔擢的人去担当。
对于他们这些放弃了继续科举而入仕的人来说,县令就是他们奋斗的终点,而且是那种运气很好才能到达的终点。
现在,太后竟然亲口跟他们说,他们有机会马上成为县令,甚至还有机率继续升迁。
这要是天上掉的馅饼,未免也太大了些。
但他也听说当今太后,拔擢人才最是不拘一格,目前最得宠的中原道府正岳庭渊便是从六部司的小官里一步越为府正的。
他拿着那根竹签,看了又看,正面写着他的名字、籍贯、职务,背面写着画着简易的地图,还有一个时间,明日的辰时正刻。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去看看的。
谭文兴将那竹签藏在枕头底下,强迫自己开始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同住的另一个书吏却还在酣睡,他想了想,走过去将他叫醒:“你不去试试吗?”
那人翻了个身:“去,但我是巳时到,还早呢!”
谭文兴才发现他们签上的时间并不相同,再一想,他们这五十几个人也不算多,却被分散住在了六个不同的客栈中,这摆明了是不希望他们结伴同行。
他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看来这县令也没那么容易当,恐怕还得要经过些考核才是。
他穿戴整齐出了门。
走了没多远,一老爷子领着个姑娘啪唧一声跪在他身前。
“大老爷,行行好吧。有恶霸要抢我家姑娘,求求您,帮帮我吧!”
谭文兴下意识地往后面一蹦跶,抬头看去,一伙儿丁壮正狂奔而来。
“前面的,给我站住,你欠了老爷那么多银子,如今就只能用你那女儿来抵债。”
好家伙!
谭文兴脑子里立刻出现了“考验”二字,否则好巧不巧,这人怎么一下子就能扑到自己面前来?
但现在的问题是,太后希望考验的是什么?
按道理,这是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合该京兆尹管,他身为地方书吏,无论是从职权还是从管辖范围来说,都够不着;但从中原道赈灾一事来看,太后又是个爱民的,眼见这种事儿,不闻不问扭头就走,肯定也不行。
他伸手将那老头扶了起来,挡在那帮丁壮前面。
“嚯,哪来的书生,不知道咱们是哪家的,竟敢如此乱出头!”领头人停下来,冷冷看着他,问道。
“敢问诸位是哪家的?”
“京兆韦家,可听过?”
“久仰大名。”谭文兴笑眯眯的拱手,“谭某就是个过路人,本不该管这些事。但瞧见这姑娘也不过十二三岁,着实可怜了些。老丈,你们是哪里人,隶属何籍。”
“中……中原道人,来长安探亲,结果亲戚没找到,老婆子却害了病。花了老些钱,最后人……人还是没了。老头子是个工匠,良……良籍,只求韦大人再宽限几日,老头子去旧街做活,定然能还得起账的。”
“少说些胡话,说今日便是今日,还不起钱,就要把你女儿抵给韦家!”
谭文兴抬起手,将那人又往后推了几步:“这我就不能不说句公道话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对不对?约定了什么时候还,就得什么时候还,那多一日少一日都是不诚信。诸位说,我说得可对?”
两边都愣了一下,这人难道是被韦家的名声吓住,准备站在韦家这边?
领头人哼了一声:“知道还不赶紧让开!”
谭文兴笑了笑,很狗腿的凑上去:“我不是可怜他们,我是担心诸位啊。你们难道不知道大秦律有称,良籍者不可买卖,若是因负债而必须为奴者,当先去衙门将起良籍换为奴籍,尔等这般劫掠,恐怕是犯了忌讳啊。”
领头人眼睛一横:“难不成爷儿几个还得去中原道替他们换籍?”
谭文兴躬身笑道:“按照大秦律,就该如此。”
“放你娘的臭狗屁!韦爷吩咐了,今天必须把人带回去!”领头人怒道,“把这小子推开,带走!”
谭文兴退了一步,腰杆立刻挺直了:“诸位,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当街抓人可就不是了。谭某虽读书不多,心中却也是有是非的。你们现在动手,谭某立刻掉头去京兆衙门,请诸位三思。”
“小子,你就不怕挨揍?”
“怕,但您今日若是打不死谭某,谭某还是要去京兆衙门的。”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愤愤然吐了口唾沫:“走,先回去再说!”
谭文兴扶起那个老头,又拍了拍小姑娘身上的灰尘:“换籍的文书办下来至少也得要半个月,加上一来一回,你们还有二十几天的时间。想办法凑银子还了他们,要是他们还敢胡作非为,就去京兆衙门击鼓鸣冤。”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那老头连连拱手,颤颤巍巍领着姑娘走了。
谭文兴像是处理了一件很普通的小事,沿街买了个烧饼,一边吃,一边继续往指定地点走去。
老爷子颤颤巍巍进了一个巷子,那伙打手在那儿吃着早饭,顺手递了一份给他:“赶紧吃,一会儿下一个就到了!”
谭文兴感觉自己都要走出城了,才贴着城墙根转进了一个坊。
这个坊从坊门就有禁军守着,里面到处都在修房子,叮叮咚咚灰尘四起。
按理说,这么乱糟糟的地方应该是贫民区,可它偏偏又离皇城不太远,而且路上还有不少华贵的车马,虽然马车上载的只是小孩,还驮着不少农具,但毫无疑问,那是有钱人家的马车。
他本想找人问路,却不料每个路口都有木制的指示牌,上面都写着地名。
谭文兴对照着地图,东拐西绕,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坊市最深处看见了竹签上的地名——高新坊办事处。
门口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瞅了他一眼,敲敲桌面:“看什么看,有竹签吗?”
“有的。”
“那就来签到——你是辰字批第三名,恭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