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文兴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的对人心的揣测,他总是能最快速的在繁杂事务中选择出最优解。程凉说完那一串职务,他立刻就在心里做了分析。
首先,这三十个职务中有一大半是七品县令,主要是在中原道和余临道,估计是这次上次税银事件、余临王事件和这次的贪污事件之后空出来的空儿。
还有三个是比县令低一级的县尉。
为什么这三个县尉会混在其中呢?
显然是因为对于太后来说,这三个县尉跟县令同样重要。
他瞄了眼上面立的牌子,三个县尉都在余临道,一个是最北边扬州附近的方城县、一个是宁州附近的福鼎县,还有一个是最南边靠近海越的金门县。
这三个县的共同点是既靠近海岸,又靠近一座州城,而且据他来长安时收集的情报,这三县的县令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纯纯的太后一系。
特别是方城县的唐新川,据说就是他举报了科举作弊,害得杨询回家休养,休养着休养着就连杨家也一锅端了。
这人必定是太后的心腹,不可能一直只做县令。
谭文兴很快便有了决定,第一个写好了纸条,合拢交给有福。
一炷香很快便过去了。
程凉让有福把纸条收上去,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们的选择,并让人在牌子上画横线。
不出谭文兴所料,中原道和关中道县令的位置竞争是最激烈的,接着是余临道和楚北道的县令,再然后是楚南道和关外道的位置,最后才是那三个县尉。
应该说只有他一个人选择了县尉的职务。
“请谭大人到偏殿做题,因为没有人与您竞争方城县县尉之职,您只需要做完题目,交由太后审阅,如果合格,便可以上任。”
谭文兴跟着有福走到了旁边房间,桌上又是笔墨纸砚和一张卷子。
他这次没那么紧张了,走过去坐下,先看了一遍,第一页写的是方城县的位置和基本情况,第二页写的是县令唐新川的履历和基本性格,题目是策论,让他写上任之后的打算。
县尉只是副职,负责守备防务,具体的事务只有利用冬日农闲整备民兵和巡视周边村镇,若有海贼或山贼的踪迹便立刻向扬州州城报告。
谭文兴很快就写完了,检查了两遍,交给有福。
有福拿给程凉,程凉看完,向着谭文兴招了招手。
“你叫谭文兴,关中人,有举人功名,在汴州下面做了二十一年书吏,对吗?”
“回太后,是的。”
“为什么不接着科举了?”
谭文兴苦笑道:“家中贫寒,入不敷出。小民做书吏尚能有些银钱带回家,继续科举怕是苦了爹娘妻儿。”
“那也不至于一直做书吏啊,你有举人功名,按例是可以继续升迁的。”
“可以是可以,但每三年就有三百位进士,他们尚不能全部补上实缺,小民只是个举子,就更没那个机会了。”
“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按我大秦之法,每年各道皆要举行州试,三百六十个州,每州出五位举人,也是一千八百名,十年便是一万八千名,圣祖立国已经一百多载,天下举人十万该是有的。小民不知这个数目算得上多,还是少。”
程凉笑了笑将卷子还给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枚官印和一锭五两的银子:“明日中书省便会拟诏,官印和赏银都给你,去置办些吃穿用度的东西,领了旨意便去上任吧。”
谭文兴噗通一声跪下了:“谢太后隆恩,谢太后……”
程凉摇摇头,打断他:“不用谢哀家,这都是你自己考上的。”
她指了指旁边人:“皇上、贤宁太后、丞相、御史、几位辅臣都在,哀家可没有私授权柄,千万不要误会了。”
谭文兴只觉得头皮一麻,后知后觉的紧张起来:“皇……皇上也在……小民……小民,恭……恭请皇上圣安。”
小皇帝早就陷入了沉思。
今天他单纯就是被他娘拉来看热闹的,毕竟程凉代天理政,别说是安排个县令,就算是直接安排州牧和府正,也不需要跟他和辅臣们报备。
但从早看到晚,他已经深深的被吸引住了。
首先,这很有趣,比起一群大臣在底下叽叽喳喳吵架一样向他推荐人要有趣得多,也更有说服力,甭管这些人是不是太后的亲党,他能很直观很明确的看到他们治理一个县城的能力。
特别是第二项考试,好多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事务,经他们一答,他仿佛才第一天认识了自己治下的县令。
其次,他产生了一个疑问,现在拉几个科举场上的进士来答这些卷子,会比这些循吏答得好吗?将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人直接外放到县城或者州城之中,若这些循吏不服管束,那些人真的斗得过他们吗?
进而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能让这些吏,都变成官?
谭文兴跟他说了些啥,他一句都没听到,满心都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屁股下有刺一般,想要把他的发现写信说给他师傅去听。
程凉看在眼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这孩子吧,倒也不是蠢,但在她、沈宽、秦政三人一系列正面反面的引导下,迟早会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如果外来者只能做建议而非决断,那么这个世界的未来多半还是得要落在这位小皇帝身上。
谭文兴退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般问道:“启禀太后,小民可否斗胆问一个问题?”
程凉发现这人还挺有探索精神,点点头:“先说来听听。”
“今日我们来此路上遇到的争执也是考核的一部分吧。小民适才听得,有人打抱不平,有人袖手旁观,可他们都通过了考核,不知……这正确答案究竟是?”
此言一出,小皇帝也好奇地抬起了头。
程凉哈哈一笑:“第一轮考试并无正确答案,不过是想要看看你们有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对朝廷是否诚实而已。”
谭文兴愣了一下,又问:“那若是太后您遇到这种事,您会帮哪一方呢?”
程凉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事关民生,哪有什么一劳永逸之法?都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在不违律法的前提下,在去天理与人情之间寻找平衡罢了。”
谭文兴只觉得程凉的眼睛像刀子般锐利,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他忙不迭地扑倒在地上,连连叩首:“小臣受教!”